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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价“零工”

时间:2019-12-28 15:11:27 | 来源:解放日报

春运临近,中国的制造业重镇昆山,背着行囊的工人开始朝两个方向行进——一拨去往火车站,一拨走向职介所。

“年前最后一波!走过路过不要错过!29块一小时,相当于300多块一天,抓紧时间报名!”河南小伙刘强每天站在博悦电脑城的街口,缩着脖子跺着脚,和其他中介比拼嗓门。

这里是长三角众多的普工集散地之一。中午开始,“刘强们”会领着成百上千名工人坐上巴士,把他们送到周边的大小工厂。

招工广告中反复出现的“日日薪”“周周薪”字眼,意指日结、周结小时工,是近两年在长三角、珠三角流行起来的一种灵活用工方式。

“现在的人都不爱做长期工,只看哪个来钱快、工价高。”刘强直言,这些工人不会在一家工厂久留,而是做工几个月、半个月,甚至几天。

“就相当于过去的临时工,有活干就干、没活干就拉倒。用学术语言来表述,这个概念叫作将劳动关系从线性、连续性转化为散点式、间断式。”人力资源管理专家、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刘大卫说。

中介火,直招冷

12月初的午后,昆山柏庐南路,这家全国连锁蓝领职介机构必须侧身才能挤进,屋内气味不佳,还有不停歇的喇叭声。

“29元一小时,年前最好的企业,抓紧时间报名!没报名的继续往前面走啊!”一个年轻人跳上板凳,在黑压压的人群视线之上挥舞刚收来的身份证。

几个打工者刚下火车就直奔这里,在角落盯着招工信息表研究了十来分钟。“你想进哪个厂?”其中一个东北人向记者搭讪,倒不如说是求助。

表格密密麻麻,几乎每家工厂都以时薪标注薪水:23、27、24、19、26……大都在20—30元/小时之间浮动,工期则15天到6个月不等。不少工厂还发额外奖金,比如报到当天返100元、7天返300元、在职60天奖3000元……这笔奖励被叫作“返费”。

同样一份活,被中介包装成三种模式——模式一:返费工,工期数月不等,一般来说在职时间越久、返费越高;模式二:小时工,工钱按小时计算,日薪约200—300元,大都日结或周结;还有最传统的模式三:长期正式工,和工厂签约,转正后有五险一金。

“想干短期的长期的?”见记者进门,中介朱福迎上来,主动推荐某杭州工厂的检验岗:“女生做测试,轻松点!也不体检。干到过年不耽误事,还能赚一笔。”

身边的女工问合同怎么签,“我们怎么说,你怎么签就行了。”朱福答得爽快。

“怕中介说得好,到时厂里又不给正常辞职,好多厂都这样。”女工不放心。“30天以下都不需要办离职,直接人走账清,快到时间了,你提前一两天跟我打个招呼就好了!”朱福说。

又有人问15天的工期有没有保险,“保险?15天你要什么保险?”朱福笑。

“都是干短期,你怎么不推荐这个?”记者指指30天返1000的返费工。朱福说,现在主推年前结清,有的返费现在就能近千,“我劝你不如干小时工。”

“呵,你以为返费那么好挣啊。”有人插嘴。

“好挣也好挣。”朱福赶忙解释,“只不过返费发放有要求。公司出返费名单时,工人必须在职。”他以某电子厂为例,45天返费工一般要2个月才能出名单,工人多上的两三个星期的班,按同工同酬计薪。

他提醒,现在干返费,出名单可能拖到年后。“要是到期就拿返费,那还不所有人都去了啊!”说完便扭头招呼其他人。

相比之下,正式工的招聘现场冷清不少。

次日,昆山人力资源市场,好几家知名电子厂在招技术人员,岗位不少,但都要求大专以上学历,咨询者寥寥。

直招普工的企业几乎没有,只有人力资源主管宋霖,孤零零坐在大片窗口中央张望。身后海报上写:招焊工、电工、钳工、普工共80人,两个“10”被用笔划去,改成了“20”和“40”。“所有岗位都没有带证要求,工厂可以带薪培训,统一安排考证”这行字,还被加了下划线。

“普工难招,门槛只能一低再低。”宋霖抱怨,2013年开始,她就在这个市场招工,虽说年前是淡季,但往年此时来,“不说人挤人,几百个还是有的。”

这家位于太仓的集装箱制造公司用人制度正规,薪水也不乏竞争力:工人入职后3—6个月转正,前后工资一样,实习期综合月薪8000元左右,转正后有五险一金。可一上午,宋霖桌前的登记表只多了两个名字。

一名路过工人告诉记者,年前不算用工高峰,有学历的人才在劳务市场找工作,没文凭的都去中介所。“那里招工信息更集中,还会发免费水果、面包和牛奶呢!”

这让宋霖和同行们深感直招难,却又只能更依靠中介组织。

招人难,留人更难。“有员工写简历,你会发现他一年能跳三四次。”宋霖不愿透露公司的员工流失率,但承认数字在逐年攀升。

套路,反套路

“环境变了。”作为昆山最早一批拿到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的劳务公司总经理,胡峰感慨。

20年来,他见证了中国劳动力市场的转变——从工人求中介,到中介求工人。

转折点约在10年前,智能手机兴起。每年7到9月,各大品牌手机开新品发布会前后,不巧也是农民工返乡农忙、学生工返校上课高峰,就成了长三角用工旺季。

订单紧急,一些大厂要求劳务公司几天内迅速召集几千甚至几万人,劳务公司只得将招工任务四处分发给大小中介。有中介为快速抢占更多人力,让渡部分自身利润,作为奖励发给工人,于是有了“返费工”。

如今,返费成为日常操作,旺季更能飙升至五位数。但其实工厂开出的费用并没有这么高,是一些劳务公司为争取和工厂长期合作,宁可赔本,也要紧跟市价。

“讲白了就是同行恶性竞争,最后两败俱伤。”胡峰说,靠大量补贴圈人,不少劳务公司入不敷出,最终倒闭,至于有的存活下来,是规模够大,能平衡不同地区、淡季旺季,并押准了员工流失率——按行内规定,工期中途流失人员不给返费,只有不流失的才给。

起初,工人对返费喜闻乐见,毕竟干一个月,工资三五千元,返费八九千元,都不愿做长期。中介们抱怨:很多打工者找工作,进门不看招聘信息,直接问老板:哪个厂返费高?

“这造成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大家想赚快钱,至于提升专业技术,不考虑了。”胡峰说。

时至今日,返费依然存在,不少务工者却热情不再。

“都是套路。”32岁的重庆人张伟说来气愤。他中专毕业,学服装设计,2015年来苏州打工,被朋友拉进某劳务公司,进入南京某厂。说好干5个月有3000元返费,可中途,中介却失联了。

张伟记得工作辛苦:车间噪音大、温度高,必须穿无尘衣,一天12个小时站立作业……但为了返费只能忍,因为如果缺勤就会扣钱,提前离职就一分没有。“好多人受不了,干2个月就走了,我硬撑3个月,还是一场空。”

后来,政府大力整顿中介市场,黑中介少了。张伟通过正规中介又干了3次返费工。钱是都拿到了,最高拿了5000元,还被提拔成组长,但他还是开心不起来:“强度太大,不敢请假,工期到了还得等出名单,每天都在跟自己作斗争。”

今年,张伟发现一股新“潮流”——小时工,“工价高、周期短,干累了就能走。”

只不过,小时工价如股价,一天就能涨跌数次,得看准时机下手。“双十一工价最高,物流缺人,能给四五百元一天。这几天已经降下来了。你看那个290元一天的,昨天还310元呢!”张伟指指广告牌。

在中介刘强眼里,小时工的起源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活”:快递分拣、仓库整理……但制造业和服务业毕竟不同,即使灵活用工,也得有所约束。

他所供职的中介所主打日薪,专为工厂供人,工期一个月到半年不等,但要求工人至少在一家厂做一个月,且必须正常办理离职,7天后才能每天通过微信公众号领薪水。

“目的是稳住工人。小时工流动性太大,对厂里产品不负责任,你也得保障工厂利益吧。”刘强摊手。

顾眼前,想长远

某国际知名研发代工公司人事主管周丽承认,用小时工是订单压力下的“不得已”。

“公司必须考虑成本,在淡季无法承受雇佣大量一线操作员,只能在拿到订单后快速招人。”她认为,灵活用工有现实意义,但又是双刃剑。

“但凡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制造类企业,其实都不欢迎小时工。拿我们公司来说,普工入职培训就要两周,三周才能见效益。结果当我们花了时间培训还付三周工资,工人就离职了。”

周丽感觉,小时工缺乏归属感,在职质量明显不高,百分之二三十的人到了跟中介约定好的最低时限,就会直接走人。

“当一个工人的想法是每天打卡混日子、等发钱,做出的产品会好吗?”她焦急反问。

胡峰提到,某中等规模的包装企业,同样发现小时工产出合格率太低,最近全部清退,重招正式工。

从劳动关系角度看,2014年前,由劳务公司招募进厂的一般为派遣工,待遇远低于正式工,还面临随时被辞退的风险。随着2014年实行的《劳务派遣暂行规定》对劳务派遣的用工方式进行了三性(临时性、辅助性、替代性)、10%派遣比例的限制,原有超比例的派遣工也被迫改为劳务外包。

刘大卫指出,由于法律还未对“外包工”做出明确界定,目前劳动力市场中“假外包、真派遣”现象大量存在,假借“小时工”之名的正是这种。

而企业内部也本没有“小时工”概念。周丽说,工厂给劳务公司的费用是统一打包,包括招募费、工人工资、社保、奖金等,而目前市面上所谓“时薪”“返费”,都是劳务公司下的中介重新配置的结果,各时段高低不一。

这些做法给企业也带来了管理麻烦。有时,员工们在不同时段通过不同渠道进厂,结果一交流,发现彼此时薪有差距,低价工自然不满,很可能立刻离职。

为此,周丽今年特地花了不少功夫做宣传材料,就是为了把各种用工“套路”给员工解释明白。“一些以低价进厂的小时工,虽然时薪21元,但几个月价格不变,而那些32元每小时的工人,可能中介只承诺一个月高价,后面还是按同工同酬。”

周丽算过账,对工人来说,所谓高价小时工其实没有传说中“划算”,因为正式工除月薪,还有各种津贴奖金福利,但小时工因为在职时间过短,常常无法享受。

胡峰坦言,由于短期工大多属外包性质,劳务公司往往默认不为他们缴纳社保,而是将现金返到工人手上。“有工人一听要缴五险一金,还不肯干呢!”刘强说。

“人不能只顾眼前。”29岁的湖北人赵斌自认是少数清醒者。前不久,他因为和领导不睦,从工作了两年的工厂离职,但接下来他还想找正式工,好把社保接上。

一个雨天,他坐在中介所里“教育”周围无聊等待高价小时工的人们:“别的不说,我9月得了疝气,在昆山中医院做手术,医药费15000元,医保报了9000多元,还带薪休息20天。临时工短期内拿钱可能是多点,但这些,临时工有吗?”

“其实也不想干小时工,没个技术,总觉得在浪费时间。”一名年轻人在一边叹气。

身为“70后”,周丽常常不能理解新生代工人为何不愿做长期工人。她认为跟超前消费习惯有关:“他们喜欢每天有钱拿、有钱花。”

刘强觉得,随着社会生活水平整体提高,许多“90后”“00后”吃不了长期呆在工厂的辛苦。“市场上的人并没变少,变懒了倒是真的。”他毫不客气地批评。

而张伟的回答则代表一部分工人的心声:不是不想长期呆在工厂,是年龄大了,身体熬不住。他之前干短期工,每次工期结束都得歇十天半个月才能缓过劲。今年,他体检血压偏高,很多企业将他拒之门外。

谋转型,求改变

作为劳动力结构性短缺的解决方案,机器换人,已成业内共识。

早在2010年,富士康就在昆山打造无人车间,搬运、剪料、钻铣等工序全部被机器人替代,温度高达38℃,还能在黑暗中运作。前不久,其旗下最大子公司工业富联的首席数据官刘宗长称,利用自动化技术,如无人物流、自动上下料、自动装配等,富士康在过去十年替代了近10万名工人。

辗转于长三角的工人们都发现,不仅富士康,许多工厂都变得越来越空旷。

宋霖的公司打算在配料部上几十台机器人,今后发展到焊接部门。尽管研发、维护经费高昂,磨合过程缓慢,但一切都在推进。

“理想状态是以后直接从大专院校招技术工人,不用一线普工。”她说。

然而,业内共同面临的难题是,机器人暂时无法取代某些高精度、灵活性强的手工活。

“特别是电子制造业,虽然很多也是简单重复劳动,但智能电子设备一年一个样,产线迭代很难跟上。而且自动化也有风险,机器一旦发生问题,可能导致整个订单报废。”周丽认为,这些具体技术问题不解决,周期性用工短缺仍难改变。

在昆山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副局长许继华看来,灵活用工现象是个别行业在节点性缺工情况下,由市场自然催生的解决方案,但也造成无序性的人员流动,不利于实现高质量就业。

“技能型人才培养很关键。”他调研发现,很多企业反映,现在急需既懂机电又懂软件的高端复合型人才,就是为了进一步转型升级,高质量发展。

为此,政府层面的行动已开始。

今年5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职业技能提升行动方案(2019-2021年)》,提出将一定比例的就业补助资金、地方人才经费和行业产业发展经费中用于职业技能培训的资金,以及从失业保险基金结余中拿出1000亿元,统筹用于职业技能提升行动。

11月,由上海市嘉定区、江苏省昆山市和太仓市三地联合组成的“嘉昆太”职业教育联盟和“嘉昆太”高技能人才培训基地联盟宣告成立,旨在促进区域高端制造人才培养和交流,实现优势互补。

如何在新一轮职业分工中找到安身之所,也成了每个普工必须面对的课题。

赵斌觉得,即使被机器替代了,操作、维护、保养机器的岗位仍需要人。

前不久,他得知工友通过公司组织的培训成了软件工程师,工资高了,从站着变成坐着上班。而他,因为懒没参加。那晚,他发了朋友圈:如果你永远心存侥幸,就会不断试验命运,从而反复被命运所伤。

张伟后来在上海找到了新工作,每天很忙,也开始挤时间在手机上学习考证。他兴奋又紧张地告诉记者,在危机感促使下,他花了近万元在网上报名某工程师培训班。

这笔巨额投资让他没钱回家过年了,但他觉得值,“毕竟再这么漂下去,不是个事儿。”(文中劳务中介、人力主管、工人均为化名)(记者 殷梦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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