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拍摄的在上海徐汇艺术馆展出的巴金与冰心的手札。新华社记者任珑摄
(一)萧珊篇那一年,你19岁。翩翩的少年郎,面如冠玉,才华横溢,偏偏一双眼睛里盛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郁。
你从成都锦江码头乘舟离川,先取道重庆,又自夔门出发,江水浩渺间,游子离乡,惊涛拍岸声中,你到了十里洋场的上海滩。那时的我,黄发垂髫,童稚简单,每日怡然自乐,不知你,更不懂你心中的悲凉。
那一年,你32岁,早已蜚声文坛。我18岁,还是一个青涩的中学生。因为读了你的小说《家》,因为“鸣凤”“觉慧”等生动鲜活的人物,心生仰慕,开始给你写信。那时候很多人给你写信,而我写得最勤,你唤我为“小文友”,你是我心中的神。
“既然笔谈如此愉快,为何不面谈呢?”一来一往的鸿雁传书已过半年,我在信中“斗胆”发了邀约,还附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谁能知道信发出后我内心的忐忑?可是,你这么一个内向、不善言辞的大作家竟然就答应了!真没想到。
1936年8月的一天,在上海南京东路719号的一家小店里,我们第一次相见。你亲切随和,一脸真诚,居然一点都没有大作家的架子。我跟你倒苦水,“控诉”自己的父亲因循守旧,告诉你我要离开家,去远方寻找理想,你耐心地开导我,为我分析利弊,字字恳切,声声入我心,我一点点就爱上了你。
你性格克制,我热情如火。我们两个一个像是冬天,一个像是夏天,如此的不同,却因为差异而互相吸引,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然而,中学毕业,我去昆明读大学,你为了出版事业四处奔波。爱情肆意时,我们偏偏两地相隔。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思念在纷飞的战火中飘荡,我们注定聚少离多,沮丧时,全靠你的信支撑着我。我记得,暑假时,你来看过我两次,短暂相聚时,头顶常传来飞机轰炸声,在废墟和鲜血的残酷环境里,我们越发珍惜彼此执手相伴的时刻。
那一年,你40岁,我27岁。相恋8年的我们,终于要走进婚姻的殿堂。我当时想,你一定是爱极了我。对!就像我爱极了你一样,不然曾坚持不婚主义的你,怎会让我披上嫁衣?我们都是时髦青年,给亲友印发了一张旅行结婚的“通知”后,就到了贵阳的花溪。这的十里河滩明如镜,几步花圃几农田,很美很美。
那天傍晚,我们踏着落霞而归,在镇子上的一家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两样小菜,在暗淡的灯光下从容地就餐、碰杯。吃完晚饭,手拉手散着步,回到住所。在“花溪小憩”里,伴着一盏清油灯,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结婚了。
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不曾办过一桌酒席,可我依然觉得我是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在耳鬓厮磨的喁喁私语中,我感到了宁静的幸福。那一夜,四周没有一声人语,我记得,溪水流得很急,整夜都是水声。
你还在这里,完成了熟思已久的中篇小说《憩园》。
花溪之于我们,是刻骨铭心的。
结婚第二年,抗战胜利,我们怀揣激动的心情,欢呼雀跃地回到了上海,在霞飞坊59号3楼定居下来,结束了漂泊和分隔。没过多久,我们的女儿小林出生了,可爱的女儿让人越发体会到家的温暖,你再也不喜欢四处奔波,一门心思留在上海,守着我和孩子,你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相聚呀。
婚姻28年,我们相濡以沫,互相关心扶持,心心相印,不曾拌过一句嘴。因为有你,我觉得我的人生是圆满的。
在艰难的岁月里,你被打压,我知道你跟我隐瞒了无数次遭遇的非人待遇,你有时会跟我说,“日子难过啊!”日子是难过,可是我总充满希望,总在想,黑夜或许很长,但终将过去,就像路再长也会有终点,雨再大也会有停止的时候,乌云再厚也不能永远遮住微笑的太阳,不是吗?我不断给你打气,“日子难过啊,要坚持下去啊!”
顽强的你,坚持住了,而我却病倒了,直肠癌,人生就是这样无常。
你在五七干校劳改,每天请半天假去看我,陪我说话。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可这辈子,我爱你还没有爱够,你的书我还没有读够,给你的信还没有写完,就这样阴阳相隔,我不甘心呀!
动手术那天,我哭着跟你说:看来,我们要分别了。
你哑着嗓子劝慰我道,“不会的……”
5天后,我走了。闭上眼睛前的那一刻,我环视了病房,没有看到你那熟悉的脸庞,我既不舍又自责,我什么都没有安排好,我走后,你要怎么照顾自己?漫漫长路,谁来陪你读书写作?偌大的天地间,孤单的一个你,我怎么能放心?
我是萧珊,是答应过要陪伴你白头的爱人。我爱了你36年,却戛然而止,我只恨我们厮守的时间太短。憾!憾!憾!
(二)冰心篇
那天你到医院时,萧珊的身体已经被白布盖了起来。你摩挲着白布底下的人形,哭唤着她的名字,泪水奔涌,肝肠寸断。你请别人为你和萧珊留下最后一张合影,满脸凄楚痛苦的神情,让旁观的陌生人都潸然泪下。
拿到她的骨灰时,你不愿下葬,你说萧珊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你的血和泪,你要把她捧回家。你将亡妻的骨灰和译作,放在枕头边,整整33年。你每日与她说话,用这样的方式,在余下的生命里瞭望着爱情。
明代诗人曾经作诗讽喻,“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才高八斗,却深情至斯,令人钦佩。萧珊走后,有朋友考虑到你需要人照顾写作和生活,婉转建议你再找个伴侣,你明确拒绝了,“不想找老伴,没有兴致和劲头。”你心中妻子的位置36年前就给了萧珊,永远给了萧珊,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占据。
你说,“人死如灯灭,我不相信有鬼,但是,我又多么希望有一个鬼的世界,倘使真的有鬼的世界,那么我同萧珊见面的日子就不远了”。
你说,看到这些,我作为大姐心里多替你难过。
如果说当年,萧珊的勇气点燃了你们爱情的火花,那么后来漫长岁月里,是你的深情成就了这段爱情传奇。岁月飘摇,你至死不渝的爱,感动了我,也感动了无数的读者。
有一种深情叫巴金。
然而,我虽感动,却不愿你太伤心,怕影响你的身体,总不断写信给你,希望你能再开朗起来。
“巴金老弟:……你已经闯出来了,为什么还总是忧郁?我想这也与萧珊早逝有关,人最怕的是孤独,我以为你应该多接近年轻人,我和你的身世不同,从小就在融乐的家庭空气之中,就学时也一帆风顺,老了仍有许多年轻朋友。……愿你快乐!”
我多么希望我的话你能听到心里,我总是忘不掉初次见你的时候。1923年,我的诗集《繁星·春水》发表,引起文坛的注意,十年后,你在北平创办了《文学季刊》,和章靳以一起来拜访我,希望我给刊物组稿。那时候,你温文尔雅,丰神俊秀,充满活力,没有这么忧伤。
1940年底,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会议上,我们再次相遇。我因病住在歌乐山,你常来看我,那时候我穷困潦倒,你十分不忍心,你比我小,却多次帮助我。后来,我的著作集能重新出版印刷,也得你助益。你对朋友永远充满真诚,能伸手时就伸手,能帮忙一分绝不偷懒一丁点。
我们是莫逆之交,都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涤荡,对人、人性、自由、平等、法治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爱这个国家和人民。作为相识60多年的老友,我们有无数的共同话题可以聊,虽然京沪迢遥,不常见面,书信来往从未断过,文字拉近了我们的精神距离。
你辛苦了一辈子,勤奋了一辈子,认真了一辈子,到了晚年,却忍受着病痛折磨。1999年春节后,你因呼吸道感染住进华东医院,吃了很多苦头,不见好转,也再也没有回过家。你说长寿对你而言是一种惩罚,可是人民都需要你,国家需要你。你是一面旗帜,也是榜样。
你时常鼓励我说,“有你在,灯亮着,我们不在黑暗中,我们放心了”。
实际上,你纯真、坦诚、大公无私,你以笔为枪,你身后有26卷本的不朽著作和10卷本的译著,可为几代人享用。你的文章里传递出的风骨和信念,为无数人指明了前行的路,你才是我们心中那盏不灭的明灯啊。
而我,只是你的大姐,冰心。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何时托锦书来?
(三)曹禺篇读到你那篇《怀念萧珊》时,我痛哭不已。
我为你这一不幸的遭遇和巨大的悲痛而悲痛,也为失去了这样一位天真、纯洁、爽直、善良的年轻朋友,失去这样一位伟大女性而悲痛。连着好几个晚上,我的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流下来,流到了耳朵里。老天不公,你这么好的人,怎能经此苦痛?我不忍心。
你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像是我的引路人。1933年,我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名大学生,写了一个剧本《雷雨》,四处投稿,不被认可,这对我是个巨大的打击。试想一下,一个年轻作者经过辛勤劳作,写出一部好作品,但无人发现、推荐、评价,那种感觉就像是把自己的文章投在水里,任它浮游四海,没有人来理睬,最伤害作者的自尊心。
后来,你从上海来北平看望沈从文,住在《文学季刊》编辑部所在地三座门大街14号。在南屋客厅旁那间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房里,你看到了这个放在抽屉里近一年无人问津的稿子,你以艺术家的敏感和鉴赏力,发现了《雷雨》的价值,一口气读完了,成为第一个被《雷雨》感动的读者,你还为之落泪。第二天,你就将剧本推荐给郑振铎,并且作主将这个剧本在《文学季刊》一卷三期(1934年7月1日出版)上一次刊登完。
识马不容易,识人更难。你把我介绍到文艺界,以后我的每部稿子,都由你审看、发表。我是何其有幸。
我的第二部作品《日出》面世后,文坛上众说纷纭,也有不少批评,你却同样给予了热情的关注和肯定。你断言《日出》是一部杰作,认为“它和《阿Q正传》《子夜》一样是中国新文学运动中最好的收获”,这深深鼓舞了我。
你在《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发表文章《雄壮的景象》,指出从《雷雨》到《日出》我的创作在题材和思想都有了巨大的进步,你认为《日出》“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它触及到了我们社会的各方面”,“它所表现的是我们的整个社会”。对于很多人批评结尾太悲观,你也进行了反驳和分析,“单单暴露这社会的黑暗面是不够的,它还隐约地指示了一个光明的希望”,你肯定了我对结局的描绘和刻画, “这是一个多么雄壮的景象!这是一个多么乐观的结局”。
再后来,我对你的经典作品《家》进行改编。我的观点是,对小说的改编不应该是匠艺式的,而是一种真正创造性的改编,所以我在剧作中融入了我对现实生活的切身体验和人生感受。可搬上了话剧舞台后,我的改编和诠释也饱受争议。依然是你,自始至终都大力支持,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你认为我的改编让话剧《家》具有了独立的生命。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于我而言,如果没有你,我想我或许还要走无数的弯路,或许会因为不被认可而放弃这条文学道路。是你“慧眼识英才”,发现了我,也成就了我。
也是你,在我晚年消沉的时候,写信劝慰我,你说“感到人活着,无论遇着什么,活着还是要有劲,有点分量”。那时你的身体也不好了,600字的信,你要写很久,每个字都写得很吃力,却依然惦记着我。
你是我的伯乐,亦是我的知音,我是曹禺。
(四)读者篇上海武康路113号,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花园洋房,林荫之下的铁皮门很小,毫不起眼,格外低调。定居上海后这两年,我曾很多次路过,却都不曾留意。
这里是你在上海最后的寓所,也是住得最久的地方,你在这住了四十多年,在这里创作完成了《团圆》《随想录》等诸多重要作品,这里也是万千读者心目中的文学圣地!
今年是你诞辰115周年。为了纪念你和友人走过的岁月,巴金故居与中国现代文学馆共同推出“温暖的友情——巴金与友朋往来手札展”全国巡展。我带着不足两岁的女儿和老父亲前往参观,原以为参观者不多,没想到却非常热闹,小小院子里挤满了人,很多人都在追忆你的故事,我的女儿对你的打字机颇感兴趣,几次要我抱她去看。
在这里,我看到了很多封你和友人的信,真挚的友情令人感动。
这里面,有彼此诉说深长感情的,比如沈从文夫妇珍惜你赠的书:“过去一些熟人朋友看到我家有您前面那四本(《随想录》),多来借阅。借是借出了,我心里总犯嘀咕,怕收不回,因为上面有您亲笔题字。”
张兆和写道:“您在病中寄来的信和剪报,令我们深深感动,从文看后哭了。我们万分珍重你的友情,常望你保重,今年能够见面。”
这里面也有“约饭”的,老舍留下的便条说:“巴金兄,明天中午在全聚德请您吃烤鸭。”
还有一起讨论工作的,鲁迅在信中说起校样的修改方式:“巴金先生:校样已看迄,其中改动之处还不少,改正后请再给我看一看。”
……
这些手札内容丰富,字里行间透出的生活气息,也勾勒出你与这些作家之间的友谊,展现你宏大精神世界的一些侧影。看完后,感觉仿佛又重新读了一遍文学史。
寓所一楼客厅的四面,都摆着浅底棕色条纹的沙发,午后的暖阳透过玻璃,轻轻洒在客厅的角角落落。有一瞬间,我突然在想,如果此刻你的爱人、朋友都还健在,他们就在这个客厅里回忆与你一起走过的岁月,他们会说些什么?哪些我们知道的故事存在他们脑海最深处?还有哪些感人的故事未曾揭秘?这个念头驱使着我,以第一人称写了开篇的三个部分。
然而,纸太短,你的故事太长,故居里藏着的故事太多太多,一写再写,也写不完。实际上,自1923年离川,到上海南洋中学当住读生开始,你的故事又何止在武康路113号,上海的石库门、霞飞路、亭子间、小阁楼里,都留下你的身影,上海处处都有你的故事。
追寻你的足迹,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很多面。人们有很多理由爱上上海,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这是你的城市,是巴金的城市,这是一座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产生过重要作用的城市,这是一座文学之城。
你的原名叫李尧棠,字芾甘,取自《诗经·召南·甘棠》。这首诗讲的是周宣王时一位大臣召伯去世后,老百姓很怀念他,对他曾经种过的甘棠树都不忍伤害。如今,很多人也如三千年前的人怀念召伯一样怀念你,因为你守护着爱、正直、奉献等美好价值,因为你的道德和文章值得每个人学习。
而我是慕清,是你万万千千读者中普通的一位,在你的精神世界里游弋多年,受益良多。心中有好多话想要写下,可东方既白,只能匆匆搁笔,谨以此文表达对你的尊敬和怀念。(郭慕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