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县长，你不给我答复解决，不推进这个问题，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说这番话的，是山东华政塑胶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称“华政塑胶”）法人代表边岭和。此时的他，正在山东沂水县“杨县长”的办公室里，并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他口中的“杨县长”，是沂水县相关领域的分管副县长。

边岭和怎么也想不通，在中央高度重视清理拖欠民营企业、中小企业账款问题，三番五次强调，要切实解决政府部门和国有大企业拖欠民营企业账款问题的背景下，他的欠款问题为何迟迟不能解决？

近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关于营造更好发展环境 支持民营企业改革发展的意见》（下称《意见》），针对民营企业应收账款回收难问题，《意见》提出完善清理拖欠账款长效机制。要求建立拖欠账款问题约束惩戒机制。

在今年1月30日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李克强总理说：“当前融资难融资贵等问题仍然突出，再拖欠账款就有可能成为压倒民营企业中小企业的最后一根稻草。”总理还强调，“各地区、各部门一定要进一步加大清欠力度，建立台账，抓紧制定清偿计划。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边岭和到底遇到什么难题？民企老板为何要跪求政府付款？当地政府又有什么难言之隐导致迟迟不履行协议？围绕这些问题，第一财经记者近日进行了调查。

重点招商引资项目的命运

近日，边岭和等人专程赶到北京，向第一财经记者讲述了在“杨县长”办公室跪求的由来，以及事件的来龙去脉。

十年前，边岭和在山东省淄博市桓台县经营着一家名为“山东巨王管业有限公司”（下称“巨王管业”），担任法人代表。“我经营的巨王管业在本地属于运营良好的守法企业，在业界有很好的口碑。”边岭和说。

2009年下半年的一天，临沂市沂水县到桓台县招商引资，找到了边岭和。当时，巨王管业已有意在邻近的滨州市博兴县投资建厂。但沂水县负责招商的人拿出了一系列的招商优惠政策。最终，边岭和被其诚意打动，放弃了在博兴县的投资计划。这一项目被沂水县列为2009年重点招商引资项目。

2010年4月，边岭和到沂水建厂，成立了华政塑胶，资金除巨王管业出资外，大部分资金由巨王管业和华政塑胶向银行贷款。到2012年，总投资达到4.7亿元。贷款期间，华政塑胶的资产经第三方评估为3.12亿元。

此时的华政塑胶对未来信心满满。其企业网站介绍，主营产品聚乙烯塑钢缠绕排水管、UPVC缠绕排水管、涂层复合钢管等年生产能力可达5万吨，实现生产总值6.5亿元，还谋划着打造一个绿色、环保的花园式工厂，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明天。

但好景不长。边岭和介绍，建厂完毕后，由于环保等政策多次调整，企业生产时断时续。边岭和说，应政府要求花了几百万元购买脱硫脱硝设备后，政策又变了，无法生产，设备闲置。再加上高额的银行利息、土地税及人工成本，以及因反反复复的停产无法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订单，只能赔偿违约损失，公司运营日趋艰难。“巨王管业也跟着负债累累，我和孩子的房屋等家庭财产都做了抵押。”

最终，华政塑胶只能无奈地选择彻底停产，职工被迫遣散。2015年后，沂水县出台了新的县城总体规划，华政塑胶所在地块在规划范围内。为了救活企业，2018年8月，华政塑胶向沂水县政府提出了变更土地性质进行商住开发的请求。

签了补偿协议却迟迟不履行

今年1月，沂水县政府同意变更华政塑胶所在地块的土地性质，并要求县征收部门做好征收补偿。

根据沂水县政府《山东华政塑胶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有关事宜协调会议纪要》（[2019]第1号），1月12日，县委常委、县政府副县长戚树启组织召开了华政塑胶有关事宜协调会议，对华政塑胶反映要求调整厂区地块规划，用于商住开发的问题进行了专题研究。

会议纪要记载，“经对上咨询和有关法律法规规定，企业所在地块用地性质可以根据发展变化需要，按程序申报调整商住用地。”会议要求，对企业提出的诉求，各部门要立足职责，全力做好协调服务工作，把用地性质规划调整完善纳入重要议事日程，积极帮助企业解决实际难题。

7月1日，沂水县政府作出房屋征收决定（沂政房征字[2019]1号），并确定了华政塑胶片区改造工程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补偿方案。上述同一家第三方评估公司所做的华政塑胶资产评估值降到了1.18亿元。

“同一家评估单位，2011年和2019年，在建筑原材料价格上涨这么多的情况下，为何评估值反而相差如此之多，评估报告的结果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信服。”边岭和说。对此，华政塑胶多次找征收部门及评估单位就异议部分进行研究。但久拖未决的结果是，华政塑胶的银行贷款利息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又增加了数百万元，各家银行都在反复催债，甚至连联保单位都受到牵连。

迫于各方压力，今年9月9日，边岭和最终在评估结果上签字同意，征收补偿款为1.39亿元（含建筑物评估值10%的奖励）。

10月18日，沂水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下称“住建局”）会同沂水县房屋征收服务中心（下称“征收中心”）与华政塑胶签订了《华政塑胶片区房屋征收补偿协议书》。协议书约定：住建局对华政塑胶位于华政塑胶片区改造工程征收范围内的房屋实施征收，并对华政塑胶实行货币补偿，补偿金额合计1.39亿元。华政塑胶在协议签订后30日内将被征收土地及房屋腾空交付住建局验收；房地产移交手续办理完毕后，在15日内，住建局支付华政塑胶第一笔补偿金，在45日内支付第二笔补偿金。剩余补偿款应在该宗土地挂牌出让后从土地收益中支付结清。

协议书还约定：因住建局的原因未按本协议约定向华政塑胶支付征收补偿款的，住建局应按未支付金额每日万分之三的比例支付违约金。

第一财经记者拿到的沂水县政府有关《华政塑胶片区改造工程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程序》第六项也明确：落实补偿资金。县住建局会同财政等有关部门落实征收补偿费用，确保征收补偿费用足额到位、专户存储、专款专用。

协议签订后，华政塑胶如期将被征收土地及房屋腾空，于11月10日分别向住建局、征收中心邮寄了《办理交接手续通知书》，两家单位均于11月11日签收快递。但这两家单位一直不与华政塑胶沟通，办理交接手续，也不支付房屋征收补偿款。之后，华政塑胶又多次要求这两家单位办理交接手续，尽快支付房屋征收补偿款，均未收到回复。

“这无疑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我多次去找沂水县政府和房屋征收部门的领导，请求尽快签订协议并落实补偿资金，但得到的答复是县财政没钱，只能等土地招拍挂之后再给补偿款，现在无法签协议。”边岭和说，“已有多家银行起诉华政塑胶。”

12月20日，第一财经记者通过启信宝查询的结果显示，中国建设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桓台支行、青岛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淄博张店支行等均已向桓台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巨王管业、华政塑胶及边岭和等人的银行存款也已被冻结。

“等土地招拍挂，我们可以理解。但是银行和法院却不会等，由此累加的贷款利息也要由我们自行承担，这无疑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边岭和对第一财经记者说。

22日上午，第一财经记者拨通沂水县住建局征收办副主任李林海的电话。据李林海介绍，“此事双方还在谈判过程中”“华政塑胶所在的土地位于城市郊区，城市规划还没有到那个位置”“县里的资金压力很大”。李林海称，“华政塑胶、巨王管业的企业和个人资产都已被法院查封了。就是要征，也得等到法院解封才行。”

记者多次拨打“杨县长”的电话后，收到“请发信息”的回复，随后又答复称，“征收没有纠纷，按正常程序办理。”

有法律界人士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政府征地完毕，就应该履行协议，给予补偿，而不能根据招拍挂的时间来确定征地补偿时间。万一这块地一直不能拍卖，被征地方的损失是巨大的。

这位法律界人士还表示，根据11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第1781次会议通过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行政协议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下称《规定》）第十九条，“被告未依法履行、未按照约定履行行政协议，人民法院可以依据行政诉讼法第七十八条的规定，结合原告诉讼请求，判决被告继续履行，并明确继续履行的具体内容；被告无法履行或者继续履行无实际意义的，人民法院可以判决被告采取相应的补救措施；给原告造成损失的，判决被告予以赔偿。”“原告要求按照约定的违约金条款或者定金条款予以赔偿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

《规定》第二条明确，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组织就下列行政协议提起行政诉讼的，人民法院应当依法受理。其中就包括“土地、房屋等征收征用补偿协议”。

沂水县位于鲁中南地区、沂蒙山腹地，在山东省县级行政区划面积中列第二位。沂水县政府官网消息称，2018年，沂水县实现地区生产总值435.9亿元，增长6.8%；一般公共预算收入20.5亿元，增长1.9%。今年前三季度，实现地区生产总值375.87亿元，增长5%。

该官网上一篇《沂水县营商环境优良》的文章介绍，沂水县牢固树立“营商环境就是生产力”“发展环境就是高效益”的理念，全面加快“放管服”改革，深入推进“一次办好”改革，简化办事流程，打造审批事项最少、收费标准最低、办事效率最高的投资环境。对招商引资项目实行全方位“保姆式”服务，落实首问负责制、全程代办制、限时办结制和企业宁静日等制度。

该官网介绍，仅在12月15日、18日、19日，沂水县县委副书记、代县长赵明就带队调研了多家企业，要求针对企业提出的手续办理等问题，成立专班，明确具体责任人，积极靠上服务，加快进度，压茬进行。赵明还就企业提出的人才、土地等问题，与相关部门负责人现场分析、研究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