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一旦被“百科化”,其有趣度便会大打折扣。比如,在搜索引擎输入“播客”二字,得出的介绍就像是机器人复述的催眠曲:播客是iPod+broadcasting,是数字广播技术的一种。出现初期借助一个叫“iPodder”的软件与一些便携播放器相结合而实现……
作为一个早起听播客、做饭听播客,甚至会根据播客时长选择交通工具的深度用户来说,如此冷峻乏味的介绍未免太过绝情了。因此,虽然阐发播客之趣就像对人妥帖地“安利”李安电影一样困难,毕竟其间只可意会、难以言说的成分太多,但我还是决定自我剖析一下,以示对“百科式叙述”的小小抗议。
某种程度上,我对播客的偏爱,是从对知识付费课程的不适中得以确认的。如果说后者的系统性让我仿若回到了3米挑高、规规整整的中学教室里,必要腰板挺直、小本本记好每个知识点,才能表达对知识的绝对尊重;前者的随意和漫谈,则像是在导游的“佛系”指引下,踱步拜访他人的精神桃花源,时不时的灵光闪现和有趣见闻,都在进一步打开我对大千世界的好奇。这种偶遇知识的愉悦,可比被迫激起知识焦虑舒服多了。
日常生活中,我最爱听的是文化对谈类播客,节目主题越纷繁杂乱越好,谈话方向以牵东扯西为佳。因为在播客的世界里,目标明确只能让人在熟悉的海域里持续游荡,漫无目的反而能使人在不觉中拓展认知边界。跟随电影学院的教授感受法国电影与新浪潮,听《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中译本编辑分享费兰特的匿名写作,在美食记者脉络清晰的梳理中搞清楚味精是如何被污名化的,从建筑师视角解读城市天际线……也许你一开始会对这些话题摸不着头脑,或者认为“不过如此”,但是在一个个行家里手的引导下,那些陌生、刻板的领域都会鲜活起来,其间的妙趣横生也可尽收眼底。当然,在为听众打开每个异质空间的“门缝”后,是否继续“推门”或是推哪扇门,全凭诸君自行决定。
日常生活中,我是一个对文化潮流颇具钝感的人,即使是对社会热议的文艺作品,也常常缺乏主动欣赏的动力,因为总觉得没有情感关联和非看不可的理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些播客拯救了我的无动于衷和文化偏见。比如,当《野狼disco》等网络神曲盛行于大街小巷时,我总是本能地皱起眉头、绕道远行。因为在自己当时的认知里,这不过是又一首朗朗上口、老少咸宜的口水歌。直到在一集播客中,听董宝石与东北作家班宇对谈,讲“老舅”穿上那件不合时宜的皮大衣时折射的内心失落,谈他们对“东北文艺复兴”的心理需求,我才忽然意识到其间潜藏的社会文化意义。“社会学想象力”的打开,也让我饶有兴趣地研究起《野狼disco》的歌词,并在随后开始读《冬泳》《生吞》等年轻“东北作家群”的著作。
除了获取知识,这些“杂食类”文化播客还能大大满足我对趣闻的好奇。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宝藏,很多其实并不比马尔克斯或莫言笔下的故事逊色多少。记得此前周末的时候,我最爱与朋友窝在咖啡馆,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听每个人讲自己的奇遇故事。其中一个朋友,如今规规矩矩地坐在银行办公室里,却也有过开车穿越66号公路,一路经过美国八大州的沙漠和滩涂、惊险驶过3900多公里的经历;前两天,在何伟的《奇石》中,我也意外发现其中一段故事情节与她的某个经验极其相似。
有些故事或许不值得郑重其事地登上新闻,也缺乏被写入小说的戏剧性,但仍旧像散落在各地的“遗珠”,充满意味、值得倾听。在一集讨论《猫》的播客中,主持人莉娜的妈妈劳丽讲述了这样一个动人故事:多年前,她有一位好朋友不幸患上癌症,在去世前把她的书、衣物和一只叫做“莫瑞”的猫都托付给了劳丽。棘手的是,劳丽此前对这只猫非常过敏,每次去朋友家都会喷嚏流泪不断。为了纪念好友,她还是设法养起这只猫,并逐渐让她融入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事实上,莉娜出生后说的第一个词就是“莫瑞”,而这也是他们家养猫传统的温馨由来。在播客中,我还了解了一位来自墨西哥的演员反抗歧视、立足影视业的心境;知晓了一位大学生忽然有天像阿甘一样,无缘由地独自骑车穷游韩国、风餐露宿的特殊体验……
聆听这些故事,就像在体验非虚构写作的原生版本,它们也许未经大作家们精致细腻的谋篇布局,缺乏张力十足的跌宕情节,不过也因此保留了更多来自生活的原初质感。它们就像是一碗朴素醇厚的鱼生饭:鱼肉切块,配上毛豆、黄瓜、海裙菜,简单调味即可上桌,因为原料本味已然足够。
在众多的历史学家中,如勒·米什莱大概是最特别的一位。因为他的本职工作已然被许多人淡忘,可是由他发明的两个词却一直流传至今:其中一个是“文艺复兴”(Renaissance),另一个则是“Joie De Vivre”,意指生活中的欢欣雀跃。每次带上耳机,跟随这些文化播客进行精神探索与漫游,我都仿佛是打开了跨越时空的“任意门”。从此,打扫、通勤、做饭等庸常生活不再无聊,而是多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欢欣雀跃”。当然,有关这个词的冷知识,我也是从播客里听来的。(任冠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