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第一个垂直森林项目诞生于意大利米兰,这个外观天马行空的建筑成为往后类似建筑的原型。
而今,建筑师斯特法诺·博埃里(Stefano Boeri)和他的伙伴将垂直森林项目带到世界各地,荷兰埃因霍温、瑞士洛桑、美国芝加哥、印度孟买、印尼雅加达……在湖北黄冈、江苏南京,垂直森林项目也已经落地生根。上海九江路501号一幢其貌不扬的老建筑中庭,也被改建成了迷你版的垂直森林。博埃里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上海工作室就在这里,博埃里的合伙人胥一波将项目带到了中国。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正在举行的展览“树,树”当中,博埃里在视频里就“垂直森林”的理念侃侃而谈:“在完全由钢筋水泥构成的世界里,引入以植物为主的生物空间,可以带来许多好处,比如减少热排放、吸收细颗粒物、吸收二氧化碳。森林城市的理念,是对建立全球生态走廊这一未来挑战深思熟虑后提出的。我们需要建立100至150条全球生态走廊以阻止荒漠化,并引进极高密度的生物多样性系统,而城市不能成为阻碍。”
博埃里曾多次提及是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带给了他垂直森林的梦想,“我们的目的在于,证明这是可以实现的,即便看上去这么异想天开。”
然而,针对这样的新奇理念,公众也并非完全没有疑虑:生活在垂直森林里,是否会有蚊虫滋生的困扰?大量植物是否会让建筑物承担额外的负担?生活在钢筋水泥之间,植物能否健康成长?垂直森林的养护成本会不会比一般建筑高出很多?
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的采访中,博埃里建筑事务所的中国合伙人胥一波对大多数的问题作出了回应,他相信,垂直森林不仅是一种诗意的想象,也是正在实现的未来。
回应质疑:大多数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
第一财经:不少网友对垂直森林有本能的疑虑,你会如何回应这些问题?从你们的实践和经验来看,是否有些是可以解决的?
胥一波:作为一个实验性项目,垂直森林在米兰的建成可以说是大获成功,但由于第四代人居生态建筑进入大众视野并不是很久,所以会有许多大众质疑的方面,这是很正常的。
所有的进步都是不断提出问题到解决问题的过程,人居环境的改变也不例外。从几座垂直森林的建造过程中所得到的经验来看,我们发现其实大多数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而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也都在已经建成并使用了很多年的垂直森林中得到了实践。
第一财经:是否会有蚊虫滋长的问题,对此,你们会有哪些考虑?如何解决?
胥一波:对于蚊虫滋长这个问题,其实是许多住户以及有意愿了解垂直森林的朋友们所关心的问题,植物是景观设计中重要的组成要素之一,但是各类绿色植物和周边环境又是蚊虫停留较多的载体和场所,这必然会造成一定的冲突。
为解决这一问题,首先垂直森林不会选择容易产生病虫害的植物,而生存其间的昆虫也多是一些益虫,比如说瓢虫。绿色植物吸引的一些鸟类也需要吃虫子,所以垂直森林会保持其自身的一个生态平衡。米兰“垂直森林”邀请了许多昆虫和鸟类在这里居住,直接促成了一个生物多样性的共同体。植物中隐藏着一些小而美的生物,如蜗牛、甲壳虫等。各种各样的动物和两万多株植物生活在一起,大大提高了垂直森林的多样性,进而形成一个生态系统,确保垂直森林不会像人们担心的那样沦为蚊虫的聚集地。
除了建立一个生物多样性的共同体,我们也会在其他方面进行一些特殊的设置。比如提高水质,在水源选择上选用自来水作为灌溉水源,弱化蚊虫繁衍环境。同时在供水设计上采用底部供水和有组织排水,其中灌溉用水都是通过波纹管直达种植基质底部,既可以避免种植基质中的微生物消耗水体中的氧气含量,又减少种植盒内蓄水和外界环境的直接接触,从而减少蚊虫的滋生。
其次,就是要科学的配置驱蚊植物。通过分析研究,驱蚊植物具有驱灭蚊虫的作用,这类植物在其生长期中通过叶片、花等组织或器官散发出一些气味或者特殊化学物质,对人体无害,但能驱赶消灭靠近自己的蚊虫,达到驱灭蚊虫的目的。
第一财经:建筑是否需要特别加固,才能够承受垂直森林带来的额外重量?对于大风、渗水等问题的防护,是怎么做的?是否会有落叶等问题,对此有何措施?
胥一波:保障使用者的安全,一定是建筑设计首要考虑的事情。对于大风等气候因素这个问题,我们在规划阶段就已经进行了风洞实验,确定树木和建筑结构的应力分布,还特别指出会发生风速增加的局部现象。以便于帮助评估和优化大楼立面上植物的规格和布局。而在阳台中设置的种植盆则可以很好地起到灌溉、排水、固定树木的作用。垂直森林的阳台可以说是特别定做的,以混凝土为主、保证防水和排水性能、保留土壤特性,比如土不会太“松”,避免对草皮的平整稳定带来不利影响。对其管理也必须根据建设规程来进行,控制每个种植盆中绿色植物的养护以及植物数量。团队会在规划初期进行大量的实验来支撑所有的设计,来保证整体建筑的安全和稳定。
第一财经:博埃里在“树,树”展览的采访视频中表示这个理念源于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对于当下的公众而言,垂直森林是否同样也代表一种诗意的想象,对于环保的呼吁?
胥一波:意大利文学家卡尔维诺塑造了主角柯希莫(Cosimo)男爵,他为冲破老式家庭的束缚,叛逆地回到树上生活了一辈子,并由此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男爵超现实的行为,隐喻了现代社会里人的自我迷失、迷茫和焦虑。
“他始终认为,为了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就是与他人相疏离,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这就是他作为诗人、探险者、革命者的志趣。”
人们感叹卡尔维诺深刻哲思的同时,一座意大利当代建筑也在用其自身的存在表达着对建筑守旧思维的突破,让人们能回到“树上”居住生活。这就是博埃里先生所建造的垂直森林的由来。与其说是一种诗意的想象,可能更为确切的是正在实现的未来吧。
项目进展:黄冈垂森花期正盛,南京已经开始种树
第一财经:从米兰的垂直森林,到全球、国内也开始相关项目,如何将一套成型的体系融入不同地区?
胥一波: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每个地方不断地去看、去了解、去假设、去实验。
第一财经:上海九江路501号改造项目中,如何融入垂直森林的理念?
胥一波:九江路501号原是上海证券交易所旧址,是旧上海的重要标志性建筑。在进行更新改造的时候,在设计概念上我们希望在保有原有遗迹面貌的基础上,将建筑打造成充满生机的绿色地标。秉行修旧以旧、以新补新的策略,像中国针灸哲学一样,一点一滴地深入挖掘建筑的本质。
这一建筑项目的构思也贯穿着典型的意大利设计文化理念,即“恢复”和“二次使用”。所以,我们想把它打造成一个生机勃勃的空间,由此,引入了“森林”的概念。在贯穿建筑的露天通道中,我们设计了一个“绿盒子”。这个绿盒子事实上是一个房间,房间的墙上覆盖着一块布,上面有很多个装满土壤的布袋,里面种植着植物,从而使整个房间的墙壁充满生机活力,这里也被称作是“拥挤的交通环境中的一个减压室”。垂直森林将作为一种强烈的象征风格来强化建筑的特殊识别功能,让每天忙碌于这座办公空间的人们,在绿色的植物环境中得到全身心的放松和解压。
第一财经:南京垂直森林项目目前进展如何?南京的气候条件和米兰有何不同,如何对此进行调整?如何挑选适合当地的树种和植被?
胥一波:南京垂直森林两座主体建筑物已经大致完工了,我们在3月定了第一棵试点树之后就进入了种植树木的阶段。整体建筑将在明年年初呈现给大家。
树种选择这方面,无论是南京、黄冈、米兰还是地拉那,其树种都是基于USDA防寒区进行本土植物筛选的,我们邀请了植物学家Laura Gatti和Emanuela Borio。在每个项目建设初期,他们都会对每个地区的环境、气候进行考察,并根据考察结果挑选当地可以种植的特色树种进行实验,树木不会直接在建筑物内进行种植,而是会在苗圃里培育几年,在整个培育期间,我们都会对其生长的特性进行观察,不断调整适合的树种和植被。
第一财经:在国内各地的项目,目前是怎样的进展情况?
胥一波:目前,博埃里建筑事务所在国内各地都有项目在建造中,黄冈垂直森林在今年下半年就会落地交房,现在黄冈垂直森林的花期正盛,正在开放的的植物已经成为整座城市不可或缺的景色。南京垂直森林最快也会在明年年初完成。此外,中国深圳的创新创业无障碍服务中心从去年赢得比赛后也在顺利进行中。这个中心包含了康复、培训、娱乐和艺术活动、住宿、教育、办公及博物馆等多种功能,还建立了一个体育中心。它旨在为患者的日常生活给予一定的支持,为比赛、个人和团队训练提供空间,并为各种残疾人士提供各种类型的培训课程。作为深圳市规模最大且最具创新性的康复中心,我们也非常期待它的落成。
第一财经:我看到您做过一个意大利古典园林和当代高层绿色建筑的研究,中国古代的园林形式是否也有部分特点和经验,可以纳入这种新型建筑当中?
胥一波:对的,之前我有和大家一起探讨过意大利古典园林与当代绿色建筑之间的关系。而作为与欧洲园林并列为世界三大园林的东方园林,以中国古典园林为主,与欧洲园林很大的一个不同点在于其含蓄的、不规则的美。
中国古典园林的形成有赖于儒释道的影响,并接纳宋明理学等多种思想,逐渐发展成为自然写意主义山水园的风格。这一写意、留白的风格可以说是中国古典园林的精髓所在。而其中由山水、植物、房屋、文人墨客所构成的慢生活更是当代人所向往的。
我们要做的是更多的生态、绿色,也想将这种充满意境的慢生活还给人类。就像我之前写到的:“不管是古罗马农业生产的实用性园子、文艺复兴时期以人为本的观赏游乐性园林,还是发展到现在的高层绿色建筑,也就是竖起来的‘垂直’园林,皆通过几何理性、园屋同构、高楼望树等手段协调建筑与自然的关系。这种由人、建筑、自然共同栖息的‘垂直’模式代表了现代建筑的趋势。”
屋顶花园和城市农园关乎邻里距离
第一财经:疫情有没有给建筑行业的工作带来什么变化?对于垂直森林体系,是否有什么新的影响和启迪?
胥一波:去年席卷而来的疫情从各个方面都带给了我们巨大的转变,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工作模式。在疫情之下,出现了许多新行业、新工种。在面对疫情反复的当下,对于很多问题的思考都需要具有更加前瞻的目光,也要放在城市与自然这一更大的背景下来看待。
城市与城市、城市与自然都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的,如何建立城市之间、城市与自然界之间稳定而又相互作用的关系,如何在发展进程中更大程度地保护自然,都仍然会是未来我们着重探索的方向。
作为建筑师,也让我们对如何做出更具有精神意义、更好为人服务的建筑这一问题有了更深的触动。就像我们去年给意大利疫苗接种运动设计的建筑物一样,我们希望打开医院和家里被病毒封闭的那扇门,让人们更有信心地去接触社会,重回正常的自然生活。
第一财经:除了新建项目,你也有城市更新的经验。对于既有的建筑,如何进行森林化?有何需要注意的问题?
胥一波:相对于建造新的建筑项目,对于既有的建筑进行绿化还是比较困难的。像垂直森林在设计初期,我们就会根据其自身的特性设计排水、灌溉系统。但对于既有的建筑,需要考虑的因素更多。例如如何保留其现有的特色和功能,在不破坏与周边环境的平衡的基础上,加入生态的元素。需要去反复考察基地,和业主、周边的居民沟通来制定改造策略,而不是单一地强调生态化、森林化,不管不顾对建筑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造。
第一财经:在城市中心的建筑密集地区,绿地、公园比较少,如何解决这样的问题?你的建议是什么?
胥一波:土地资源紧缺已是一个非常普遍的问题了,这也是为什么楼越来越高,城市越来越向外扩的原因。世界上第一座摩天大楼——芝加哥家庭保险大楼只有十层,高42米。现在看来这并不算什么,但它给了世界一种向上扩张的模式,人们可以在纵向维度上去做一些事情,积累一些东西。
所以我们看到,现在垂直绿化非常火,不管是阳台还是屋顶都有植物的踪迹,人们在屋顶上种植蔬菜、设计滑雪场,都是为了填补缺失的绿地和公园。这是非常好的尝试,但去“弥补”已经缺失了的东西并不是长远的办法,现在我们建筑师要做的,还是要为促进重建当代城市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进行更多的尝试和实验。
第一财经:如何看待现在社区的屋顶花园和城市农园,在你看来,为何它没有得到更广泛的普及?
胥一波:现代社区建设屋顶花园和城市农园的案例其实不少,但从全世界来看,所占比例却不是很高。我认为主要在于两方面,第一是技术限制,虽然我们现在有太阳能系统、自主灌溉系统等看似可以满足植物生长的系统,但在整个运行的过程中,还存在许多方面的技术限制,例如屋顶花园的自循环系统、排水系统、土壤和植物是否存在致敏性等,都需要按照其所在地的特性和具体的功能应用进行针对性的研究实验,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另外一个方面在于可使用性。人们对于屋顶花园和城市农园的理解到了什么程度,是否可以吸引居民来共同爱护这一公共区域。屋顶花园和城市农园的建立势必会影响到邻里距离、影响到居民的生活方式以及公共空间的形态。所以它不可能是一下就能普及的事情,还有很多问题急需解决。
第一财经:上海的树木,一般我们会注意到比较标志性的是梧桐、香樟、广玉兰、白玉兰,如果有一座上海的森林,它会是由哪些树木植被组成的?
胥一波:团队其实之前有进行过对上海当地植物的选种调研,考察了一些可以在上海自然种植或可培育的物种。植物对于太阳辐射、光照强度、温度、阴影、湿度、盐度以及风等要素较为敏感。在上海尤其要注意风和日照对建筑立面的影响,有可能会引起全天太阳辐射和阴影的变化。包括综合耐寒性等特征进行综合分析,除了以上提到的几种植物外,三角槭、栾树、紫薇、海棠等乔灌木都是可以用于上海地区种植和培育的。
(本文图片由博埃里建筑设计事务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