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位音乐家拥有堪称完美的技术,赢得世界瞩目的顶尖音乐大奖,就可以称之为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吗?从事音乐教育半个多世纪以来,约瑟夫·W.波利希的答案始终是:并不全是。
10月26日,备受瞩目的中美合作办学项目天津茱莉亚学院宣布校园正式落成启用,74岁的波利希冒着疫情风险,专程从美国飞到中国,执行“14+7”入境医学隔离,只为亲自见证他等待了十年的这一刻。
波利希是美国茱莉亚学院的第六任校长,这所世界顶尖的艺术学院,曾培养出马友友、帕尔曼等音乐大师,成为全球音乐学子向往的“圣地”。作为学院百年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院长,这位掌舵者经历了茱莉亚最具活力的年代,也一直在思考,如何培养21世纪的音乐家。
虽已退休,波利希依然兼任茱莉亚学院中国事务首席执行官和天津茱莉亚学院理事会主席。天津茱莉亚学院是茱莉亚学院全球战略中最重要的项目,也是波利希2008年就筹划的项目。
即便年过七旬,波利希也没有脱离音乐教育事业。他退休后最投入心力的就是天津茱莉亚学院,“一周前我才到这里,亲自感受校园,看到这里的玻璃屋顶,看到校园建筑的石材和树木,非常棒。这是我一辈子难以忘记的体验。”
他想把原汁原味的茱莉亚音乐教育实践带到中国,将茱莉亚的价值观和艺术理念传递到中国,甚至在这里实现更多创新和变革,成为表演艺术的学术殿堂。
在中国的这段时间,他的日程极为繁忙,即便在隔离期也是会议不断。在天津茱莉亚学院碰到学生,他会饶有兴致地问他们正在读什么书。
他从来不主张音乐家只顾练琴,蜷缩在音乐的小世界里,在他看来,这是完全错误的。他之所以与学生们沟通,是想通过他们的阅读视野去了解他们的兴趣爱好,了解这一代学生的所思所想,“技术绝不是音乐教育的目标,我们的目标应该是艺术和沟通。我希望茱莉亚的学生是拥有好奇心和独立思考能力,拥有社会责任感的音乐家。”
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波利希认为,完整的音乐家即为完整的人。“天津茱莉亚学院及纽约茱莉亚学院致力于培养全面发展的年轻艺术家,不仅要把每个音符弄清楚,更要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艺术家,想要做什么,力图以积极的方式感动哪些人,以及如何才能成为快乐、知足的成年人。”他表示,归根结底,内心平和且创作多产的人若对自己所取得的既得成果感到满意,就能持续拥有动力,变得越发多产。然而很多学校往往忽视了这一点,不仅在音乐院校如此,在其他学校也是如此。因为如果一个人对自己都不充满自信,就更难通过积极的力量影响别人。
艺术家首先是公民
自1984年上任,波利希在自己34年任期内,带领茱莉亚学院走过艰难,迈入活力。著名小提琴家、茱莉亚校友帕尔曼评价他是“一位艺术先锋和执着的领导者,有孜孜不倦的热情”。
他为学生建新校舍,提高奖学金,增加少数族裔学生数量。他与林肯中心合作爵士乐研究所,修订全校的课程以适应21世纪的音乐人才需求。他数次强调人文学科在音乐教育中的重要性,鼓励学生广泛阅读,关注和谈论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环境议题。
他不但关心儿童音乐教育,也敦促茱莉亚的学生们到社会上去实践。年轻音乐学子去到医院、养老院、幼儿园和社区,甚至是摇滚俱乐部、咖啡馆、健身中心,在各种各样的舞台上实践艺术,看到艺术之外真实的社会现状,而不只是沉溺在磨炼音乐技术中。
茱莉亚学院里从来不缺少天才,也不缺勤奋努力的学生。但波利希更在意的是,在天赋与勤奋之外,音乐人首先要意识到,自己是一位社会公民。只有拥有公民意识,不断拓展自己的视野,肩负起责任,才能成长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2005年,茱莉亚学院百年校庆时,波利希出版了一本名为《艺术家引领社会》的著作,并于2016年出版中文版。该书收录的是他曾经发表过的演讲和文章,也是他数十年音乐教育生涯的思考与洞察。
“表演艺术家绝不能认为自己的‘工作’随着演出的结束而终止。只有了解世界政治、经济和社会各组成部分的艺术家领袖,才能实现21世纪艺术对学校、机构和世界产生积极的影响。”在书中,波利希写道,21世纪的艺术家,应该是国际社会的领导者、人类价值的传递者,他们应该承担起这一使命。
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家
如今在好莱坞被称为“万人迷”的演员亚当·德里弗,就出自茱莉亚学院。
在好莱坞,亚当·德里弗是非典型的明星。他凭《黑色党徒》获奥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与马丁·斯科塞斯、科恩兄弟等诸多大导合作,又以《星球大战:天行者崛起》和《婚姻故事》引发热议。回溯他表演生涯的起点,就是因为波利希。
2005年,亚当·德里弗从美国海军陆战队退伍,正好读到了《艺术家引领社会》这本书。书中的观点让他极有共鸣,于是他直接找到院长,提出想去茱莉亚学院就读。
也是那次见面,他们确定成立一个戏剧艺术组织AITAF,专门为现役和退役军人及其家庭制作演出节目,艺术团队就来自于茱莉亚学院戏剧专业的学生。
如今,这个组织已经成为一个蓬勃发展的非营利组织。亚当·德里弗虽走红好莱坞,但依然担任AITAF艺术总监,继续为军人家庭创作。
波利希说,茱莉亚培养的艺术家,应该是表演艺术的倡导者,艺术家作为公民的概念,需要深入到茱莉亚学院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波利希最担忧的是,年轻学生通常认为,自己到茱莉亚的目标就是能得到正确的艺术指导,为了登台而努力,“但一旦他们离开舞台,就看不到身上的任何责任,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之所以让学生们到处演出,去一些根本不适合演出的场所,他就是想让古典音乐出现在任何地方,尽可能地让艺术影响社会。
他发现,美国年轻人热衷看戏剧或是舞蹈,但他们对古典音乐没兴趣。美国古典音乐观众老龄化的趋势,需要靠一代年轻艺术家去改变。
波利希非常怀念上世纪50年代的纽约。他的父亲是纽约爱乐乐团首席巴松管,也是茱莉亚学院任职了30年的教师。还是高中生的他,在公立学校享受到极为丰富的艺术滋养,身边处处是把艺术视为信仰的理想主义者。
上世纪70年代,美国大部分城市都将艺术从中小学的课程中删除。艺术教育的缺失,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那一代成长起来的美国人,从不明白艺术将会对社会发挥多少作用。
波利希一生将艺术教育视为使命,他曾任辛辛那提大学音乐学院学术院长、曼哈顿音乐学院学术院长及耶鲁大学音乐学院教授,以及茱莉亚学院在任时间最长的院长。这位耶鲁大学的音乐艺术博士,其实还是一位杰出的巴松管演奏家。
“艺术里面有人类最普遍的价值观,比如家庭、爱、幸福与怀旧。艺术也是一种疗愈,可以安抚人心。”波利希常举的一个例子,是美国“9·11”事件之后,艺术家们纷纷站出来举行义演,这些纪念音乐会给创伤中的美国人带来安抚与宽慰。
今天的茱莉亚学院有三分之一的国际学生,国际学生中最多的就是中国人。波利希从中国学生身上看到纪律严明、勤奋与刻苦,从天津茱莉亚管弦乐团新乐季上,也可看到未来一年里,京津冀的观众将在天津茱莉亚音乐厅里聆听到许多免费的高水准音乐会。这种音乐会能让学生们得到最好的磨炼,也能滋养起天津滨海的社区艺术氛围。
天津茱莉亚是百年茱莉亚开启的新篇章,世界各地的音乐人才会在美国与中国土壤上接受同样的音乐教育理念,甚至在中国会得到更多与上海交响乐团等专业乐团的合作机会。
“我们希望可以把学生培养成一个‘完整的音乐家’,不能从早到晚面壁练琴,他们一定要参与社会,走进社区,用音乐与大众对话。这才是一个音乐家应该做的事。”波利希说。
(图片由天津茱莉亚学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