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书画鉴定家刘九庵(1915-1999年)有个绰号叫“艺术法官”,不仅能一眼看出古代书画作品的真伪,而且能说出作伪者是谁。
1983年,国家文物局成立“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由刘九庵和谢稚柳、启功、徐邦达、谢辰生、杨仁恺、傅熹年七位先生组成,从1983年到1990年,历时8年,足迹遍布全国,共过目书画作品61596件,对中国大陆保存的古代书画进行全面摸底。这次普查,是中国文物收藏史上的浩瀚工程,也让刘九庵成为中国古书画鉴定界的权威人士。
4月13日,“纪念刘九庵先生文献展”在北京静心斋举行,故宫出版社出版的19卷《刘九庵书画鉴定研究笔记》成为学界焦点,该书涵盖了刘九庵自1956年至1997年共计42年的古书画鉴定心得和工作日记等。故宫博物院常务副院长娄玮说,多年来故宫博物院一直在梳理刘九庵、徐邦达、耿宝昌等老一辈故宫学者的学术成果,“这是新一代故宫人给老先生们的告慰。”
在展览现场,88岁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傅熹年看到刘九庵当年用过的书桌,以及启功、谢稚柳等人的手迹,回想起他们交往工作的40多年时光。
“刘九庵先生是书画鉴定界有特殊水平的高人。他工作那么多年,真的假的文物看得太多了,假的文物,他也掌握得非常深。”说起当年在“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的工作,傅熹年笑称,当时50岁的他是组里年龄最小的,其余都是泰斗级人物,“有一件事我知道别人都做不到,一般人只能通过跟真的文物对比,判断出是假的,但刘九庵先生对伪本也进行研究,还尽可能找出作伪者。”
纵观当代著名古代书画鉴定家,大多来自书香门第或富商豪门。但1915年生于河北省冀县大齐村的刘九庵,却是典型的出身寒门。一位农家子弟是如何一步步积累经验,最终攀上高峰成为博学的书画鉴定大师?答案都在他数十年的笔记中。
“国宝”鉴定国宝
生在农村贫寒家庭的刘九庵,三岁丧母,由祖母抚育长大,八岁在村里小学读孔孟四书和国文。
刘九庵的二叔在北京琉璃厂工作,每次回来,常跟他说一些书画的典故和故事。14岁时,他才来到北京,在琉璃厂悦古斋字画店当学徒。回忆那段学徒时光,他曾说,三年没尝过坐的滋味,不但做事要勤快,眼里也要有活儿。古玩店做了12年,他也从店里买进卖出的文物之中学了12年,每天忙完,别人都睡了,他又点起煤油灯,大量读书。
1956年,刘九庵经书画鉴定家张珩介绍,进入故宫博物院工作,得到大量看真迹的机会。1962年4月,刘九庵和张珩、谢稚柳三位先生参加国家文物局组织的全国文物机构所藏书画鉴定,从北京出发,经天津、哈尔滨、长春、沈阳、旅大,往返半年,鉴定书画上万件。
在别人并不留意的“破烂”中,他慧眼发现了很多遗珍,比如宋代的《柳荫群盲图》、元代的《赵孟颊大字草书轴》和《颜辉山水大轴》等真迹,是他在安徽及河南新乡博物馆、开封市博物馆鉴定时发现的。
1962年去天津历史博物馆考察时,刘九庵发现,一卷《草书五言书》并非明代书法家祝允明的作品,而是其外孙吴应卯所作。
原天津博物馆副馆长李凯对刘九庵的谦虚和严谨印象深刻,“他治学最大的特点是大量过目实物,心细如发,从实物中发现问题后积累资料,长期追踪这个问题,最后突破形成个案研究。他很少根据几件作品就轻易提出论点,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一直研究小名头、冷门、偏门的画家,如果没有大量的资料支持是不可能有结论的。”
他从刘九庵留下的大量笔记发现,先生就像电脑建档一样,为苏轼、祝允明、米芾都建了文本,一些不出名的书画家也会关注,涉猎非常广泛。
“在刘九庵先生脑海里,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丰满、客观和真实的书法史和绘画史,他是用全景再现的方式去做书画鉴定的。”李凯很佩服刘九庵超乎寻常的记忆力,但凡发现名家伪作,他总能以丰富的材料和缜密的论述来让专家信服他的判断力。
看到草书《五言书》时,大部分专家都难辨真伪,但因为刘九庵知道其外孙吴应卯曾仿造了不少外祖的作品,研究过吴应卯的书法笔锋、结构和变化,发现吴应卯的笔锋少变化,而祝允明笔锋变化多,从而推断出伪作。
“刘九庵先生没有受过更多的高等教育,能成长为一位书画鉴定家,非常不容易。”79岁的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书画鉴定专家单国强曾与刘九庵共事几十年,对他的印象就是低调、谦虚,不但观察细致,考证更是精微,掌握的资料可谓周全。
在老一辈专家鉴定文物的年代,没有精良的印刷出版技术,博物馆展览很少,图录和藏品更新速度很慢,更没有当今互联网技术,可谓刀耕火种地做研究。老一辈故宫学人以强调实证、讲求著录、善用文献、史论相辅的研究方法,重新考证故宫大批书画。
这批国宝级的书画鉴定家每次去往全国各地鉴定文物,总有人形容他们是“国宝”鉴定国宝。
从不懈怠的“艺术法官”
李凯记得,1991年至1997年他在北京,曾频繁拜访刘九庵先生,展览上的那张书桌,他无比熟悉,“那时候每天晚上7点半过后,先生一定是在书房的案头上,亮着台灯在工作,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当时他已经是80多岁的老人,还是这样勤勉、执着地工作着。”
与刘九庵同辈的书画鉴定大师,都有着深厚的家底背景和学术渊源。国学大师启功出身于清史贵胄,又是史学权威陈垣的高足;谢稚柳出身名门,受教于晚清大儒,和张大千亦师亦友;杨仁恺出身书香世家,抗战期间结识郭沫若、徐悲鸿等诸多南下学者,后到北京与张伯驹等文化名人披览历代藏品,成为新中国文博事业拓荒者。
相比之下,出身河北农村寒门的刘九庵,依靠自学成为一代大家。
仔细翻看刘九庵的笔记,李凯觉得,一个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村子弟能成长为书画鉴定家,绝非偶然,靠的是扎实的学养和坚持不懈,“从他几百万字的笔记就可以看出来,刘九庵先生几十年来不间断地学习研究,从没任何懈怠,也没有停止过。”
当初写这些笔记时,刘九庵仅是为了治学而记录,把目鉴过的文物记录下来,没想过公之于众,有些笔记是成品,有的是半成品,有的还在资料搜集整理过程。这些笔记,勾勒出一位学者的成长史,当中有彷徨也有困难,也有他不断辩证的思考过程。其中最让人叹服的是,他将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做得非常详尽周全,根据作品的真迹推算出100多位书画家的生卒年,为今天的研究者提供很大便利。
针对《草书五言书》究竟是真作还是伪作,他分别在1962年和1987年分别去天津历史博物馆研究看画,写过很多文章,经历多年,不断思索、比较、求证。高强的鉴别能力背后,是日积月累严谨的理论研究。
刘九庵通过研究明清人尺犊,解决过书画鉴定史上很多悬而未决的疑问。比如,清代书画家金农擅长金石篆刻,但不擅长绘画,很多绘画都是学生代笔,证据就在金石的书信中。通过石涛的《致岱瞻札》,他发现《西楼自寿图》的作者是石乾而非石涛,发掘出清初画坛上另一位画家。
书画鉴定家如同法官,刘九庵鉴定真伪都靠客观事实,不掺杂个人好恶,但唯有一次例外。
刘九庵鉴定出香港著名收藏家刘作筹收藏的一幅石涛的《长干风塔图》乃是张大千仿作。但他听说,刘作筹独爱这件作品,1954年美军空袭日军时投下燃烧弹正好炸到刘家新加坡的房屋,收藏家不惜舍弃其他家产,唯独带着这一幅从大火中逃出。刘九庵深知他对石涛的挚爱,于是选择静默,直到刘作筹1993年去世,才拿出自己的鉴定结果。
在整理祖父的笔记时,刘九庵先生长孙刘凯最想知道的是,祖父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一直记得的是,祖父多次对他说,“我搞鉴定几十年,接手过上万件文物,没有损伤过一件。”祖父曾两次参加“中国古书画鉴定组”,他理解祖父的骄傲,“这种骄傲里想表达的是,他挺幸运的,他们是特殊时代特殊的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