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锈带变生活秀带,杨浦滨江华丽转身。”崭新的高层小区门口挂着红色的横幅。
从高楼望下去,有熙熙攘攘的文化商业区,也有人去楼空的成片旧里,往南则是蜿蜒曲折的江岸,在那里,艺术作品错落地分布在工业遗迹间,肆意生长的草丛中,共享单车的影子一闪而过。
杨浦滨江是上海城市有机更新的热点区域,它正在复杂而持久的变迁。在上海“一江一河”岸线贯通的背景下,以往神秘的工业遗迹,连同这个城市辉煌的工业发展历史正在逐步向公众揭开,另一方面,伴随着城市旧改步伐的加快,大量老居民离开了他们生活了数十年的里弄,一时间,成片居民区、整条马路,陷入了黑暗与寂静。
6月是遗产保护月,两次民间组织的城市行走活动在这里进行:一条始于工人文化宫,通过职工文化生活的历史,串联起这片区域热闹、寂寥与新生的断面;另一条则从历史维度,解析杨浦滨江南厂北居的规划特点与工人社区建筑的保护状况。这两条路线,都由民间的个人和组织规划、参与和实施,后者的志愿者还通过多年的踏查绘制了一本自制的杨浦历史建筑地图,这本地图,让人们可以按图索骥地去探访历史建筑,在城市有机更新的过程中守望记忆。
“我们的国家的文化遗产保护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从单纯的专家和政府来引导,慢慢转变成更多公众参与,社会的不同阶层来一起来做的一个新时期,”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秘书长丁枫表示,她相信,“如果上海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城市的遗产,那些老房子会有更好的命运。”
“杨浦区的发展,也就是上海近代城市的发展,它没有外滩的高楼大厦,也没有法租界里的豪宅别墅,却切实反映了上海这座重要工业基地的缩影,也记录了上海半封建地的历程,是上海重要的城市记忆。”阮仪三如此评价民间版的历史建筑地图,“在现代城市快速发展中,在人们的不经意中,许多珍贵的城市记忆被无情地抹掉了,这就有赖于我们这些有心人舍得花精力、花时间去把它记录下来,传承城市文明,是很有意义的工作。”
从“工人和学校的乐园”到杨浦滨江
6月19日,上海正是梅雨天气,绵绵细雨中,二十余人或打伞,或着雨披,聚集在杨浦区平凉路1500号沪东工人文化宫门口。
这是明当代美术馆与城市考古团队合作的一次行走活动,以“工人文化宫”为线索,梳理工人阶层的历史,回溯城市文化的变迁,并且,亲眼见证上海正在经历的城市更新的过程。
工人文化宫这个功能性建筑曾经在近代中国的发展史中具有重要意义,而今,它依然是城市历史和集体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便重视发动和组织工人群众进行革命斗争,在工厂和职工集中地区开展文化活动。新中国成立之后,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建立工人文化宫(俱乐部)的浪潮。上世纪50年代,上海市总工会将人民广场的东方饭店改建为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又在工厂密集的杨浦区和普陀区先后建立了沪东工人文化宫和沪西工人文化宫,简称东宫和西宫。当时的上海市长陈毅专门为工人文化宫题字“工人的学校和乐园”。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工人文化宫是工友们闲暇之余文化休闲娱乐的好去处,只需要亮出工会证便可以免费参加打牌、下棋、打乒乓等各类活动,乒坛名将徐寅生就是从上海工人文化宫打擂台摆大王开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文化宫里还有图书馆,开展曲艺班、舞蹈班、故事创作班,聚集了一大批文艺积极分子,也培养了大批工人作家、艺术家。随着上世纪九十年代产业结构调整,大批产业工人下岗,工人文化宫又担负起推动再就业的功能。与此同时,工人文化宫开始将一些场地承包出去,开设了滚轴溜冰、卡拉OK、游戏机房等娱乐项目,这也成为了70后、80后的童年记忆。
如今,西宫已经于2017年启动全面改造,东宫也经历过修缮更新,但依然大致维持着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筑的样貌。行走活动的领队、城市考古的徐明在微信群里分享了一张沪东工人文化宫早年的照片,它曾是上海社会主义建设初期的文化地标,而今,低调地伫立在市区东北角车水马龙的道路旁。
步入沪东工人文化宫,这里依然有台球房、钢琴教室等文化娱乐设施,杨浦区作协也位于其中。文化宫的花园里有一座上海解放的纪念雕像,完成于1985年,那正是工人文化宫最辉煌的年代。纪念雕像的右下角底座上刻有16家出资共建单位的名称,杨树浦发电厂工会、中国纺织机械厂工会、上海电站辅机厂工会、上海第九棉纺厂工会、上海卷烟厂工会、上海制皂厂工会、上海冶金机械厂工会、上海第五毛纺厂工会、上海汽水厂工会、上海啤酒厂工会、杨树浦水厂工会……这些工厂大部分位于杨浦滨江,36年之后的今天,其中有一些依然运营得很好,也有不少已经停止了工作,只留下空荡荡的厂房。这些厂房旧址也成为了上海滨江公共空间贯通开放的重要区域。
杨树浦路广德路路口,还留着一块2019年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的广告牌。两年前的艺术季以“相遇”为主题,主展场位于原上海船厂旧址区域,向外则延伸到杨浦区滨江南段整个5.5公里的滨水公共空间。
杨浦大桥以东的这片区域位于5.5公里滨江的最东段,与西段相比,这里稍微冷清一些。滨江观光线的发车间隔是一个小时,偶然会有共享单车从塑胶的滨江道上飞驰而过。漫步在杨浦滨江,艺术家作品散落在工业遗迹之间,两年前精心培植的花草如今肆意地生长着,又增添了不少野趣。
尽管游人稀疏,江岸旁依然配备着足够的服务设施,例如草丛中的自动售货机,工业遗迹旁边新建的“党群服务站”,还有上海制皂为主题的“皂梦空间”和“白七咖啡馆”。
上海制皂有限公司的前身是1923年建立的英商中国肥皂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拥有近百年的历史,它曾是中国肥皂制造业的半壁江山。2008年,公司曾一度迁往古浪路生产基地。2017年,它在安徽省马鞍山市建立了生产基地,办公地点则迁回了杨浦区。而今在杨树浦路的办公大楼底楼,有上海制皂有限公司的门市部。
据徐明介绍,这里不光有扇牌洗衣液、白丽洗洁精、蜂花檀香沐浴露等老牌子,还可以“零拷”洗衣液,附近的阿姨爷叔都会拎着自家的空桶前来光顾,慕名而来的客人也不少。可惜这家门市部周末不开门,门口的告示板上还贴着两张A4纸打印的通告:“本店只支持现金支付。谢谢!”
在工业遗址和滨江公园之间,似乎只有这家门市部,凭借着它数十年如一日的作派,成了一块活的化石。
此次行走的起点是沪东工人文化宫,终点是上海制皂有限公司门市部,在这两者之间,原本都是工人居住区,而今,它们是杨浦区旧区改造的重点区域。沿着三星路、杭州路、松潘路、周家牌路、杨树浦路一路走来,居民基本都已迁走,只留下成片空置的住房,石库门门头上记录着它们的名字和历史:松茂里(1931)、德仁坊(1930)……
“一边把滨江区域改造成公园,一边又把周边居民迁走,那如何再把人流吸引过来呢?”徐明提出了问题。
杨树浦路的空档居民区门口还挂着横幅:“心连心,离开简陋的老旧里,手牵手,入住舒适的新家园。”路边的人行道已经被脚手架占据,马路上则是呼啸而过的卡车。这一切提醒着我们,城市更新与改造并非简便易行,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绘制历史建筑地图,讲述南厂北居的杨浦故事
“我们的城市不断在做更新,路上好多标语写的都是人民会获得更好的生活质量。其实,这么大规模的城市,用这种腾笼换鸟式的更新方式一下子改变整个地区的结构,是否是明智的措施,唯一的措施?我觉得,这并不是专业人士才应该思考的问题。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来思考、应该来思考这些问题。”
说出这番话的张海隽,是生活在杨浦区的一个历史建筑保护志愿者。2009年的夏天,她与朋友曹琳等人发现辽阳路51弄的聂家花园即将被拆迁。聂家花园是清末上海道台聂缉椝家族的居所,该家族对于上海的政治、经济、教育等事业作出过杰出贡献。她们随即联系到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阮仪三立即向杨浦区及有关方面发出“疾呼”,使得这个见证了上海民族资本发展的重要家族的老宅得以保存。而今,聂家花园已经被列入上海第五批优秀历史建筑。
在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组织的里弄调查中,张海隽等人逐渐认识了杨浦区更多的历史建筑,随即,这群志愿者萌生了制作杨浦历史建筑地图的念头。
“也许在很多人印象中的杨浦是一个已经衰败的充满工业气息的下只角,然而有着深厚工业底蕴的浦江之滨,同样孕育了层次鲜明的历史脉络。从沿江的厂房,到一路之隔应有尽有有等级分明的生活与住宅区,让人们看到一幅百多年前令人惊叹的城市规划。”
经过数年的踏查、拍摄、编辑、制作,这本小册子终于在2012年出炉,阮仪三也为之赞赏不已,他写道:“这本小册子里实录了上海杨浦区的优秀建筑,图文并茂,可以去实地按图索骥。作者是一群对城市历史文化遗产有责任心的志愿者,他们大多数人没有城市或建筑的专业背景,却都拥有一颗热爱城市、热爱家乡、热爱遗产的心……”
自《杨浦区历史建筑地图》(民间版)第一辑的问世已经过去将近10年,在此期间,时代发展和城市更新的脚步从来没有减慢,2020年开始的上海旧改三年行动,席卷了整个中心城区,地图上的很多建筑也在此范围之内。6月20日,杨浦历史建筑地图小组的成员再次集结,与公众分享南厂北居的杨浦滨江的历史。这场活动是由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和澎湃新闻城市漫步栏目联合主办的。
2个月前,小组的志愿者重新复盘了当年收录进地图的46处历史建筑,发现其中有20处已经新增为第五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或成为了杨浦区文物保护点,有3处经历了重建,另有13处被拆除或者已经被列入了旧改的征收范围。
张海隽注意到,在这其中,拥有保护身份的建筑大多是单体建筑。它们通常建筑质量比较好,风格形式比较鲜明,也比较容易得到改造和利用。比如聂家花园,现在是市东教育小区整体改造工程的一部分,杨树浦救火会,现在由公安消防总队杨浦支队杨浦中队使用,杨树浦纱厂大班住宅,现在是渔人码头二期。而被拆除或者被征收的,大多数是成片建筑,这类建筑或许建筑质量不够好,或者难以被改造利用。然而,她也提出,“这些建筑相互之间都是有关联性的,它不能完全割裂开来,就是某一栋建筑或者某一个地方,它是一个完整的社区。”
上世纪初,在上海杨浦滨江众多的工厂背后,还有英式联排住宅、日式花园住宅、给俄罗斯人居住的罗宋公房,以及里弄建筑。这些居住区里很多都是带花园的住宅,或留出了大片的公共绿地、足球场和网球场。虽是工业区,也能明显受到当时“花园城市”思想的影响,俨然是一个国际性的城市空间。与此同时,100年前来到这里工作、定居下来的“新上海人”,也在这个空间完成了从农民向市民的转变。因此,从工厂,到大班住宅、高级职工住宅、普通工人小区,乃至花园、网球场、足球场,讲述的是一个完整的杨浦故事。
张海隽提出,南厂北居是当时的普遍现象,但完整的规划和风貌能够保持下来的,少之又少。上海纱厂住宅群就是一个典型案例。1902年,日商三井洋行收购了中国人黄佐卿创办的第一间华人纱厂裕晋纱厂,更名为上海纱厂,并在黄浦江边设厂,由此衍生出一系列沿着齐齐哈尔路的生活社区。
位于江浦路104弄的西门宿舍联排洋房,曾是上海纱厂高级职员的住宅,原来有28栋,现在只剩下一栋。在第三次全国不可移动文物普查工作,该建筑被纳入三普普查登录点名录,在国家文物局备案;2017年杨浦区文化局公布其为杨浦区文物保护点。与此同时,上海第17条越江隧道江浦路隧道开工,这栋百年老房正好位于隧道入口处,地铁18号线等工程也要经过此地。为此,2018年,杨浦区联合相关部门制定方案,将西门宿舍进行整体平移。
位于齐齐哈尔路205弄的大纯公房,曾是上海纱厂日籍职员的住宅,如今则被列入了旧改征收的范围。张海隽带着大家行走至此,看到居民基本都已经搬走,只有几位老人还坐在小区门口,其中一位指了指路边的墙角,那里还留着一个解放前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界碑。这批木结构的联排式住宅总共有77幢,很多住宅内部还有日式壁龛、移门、墙纸,保留着不少当初的生活痕迹。
不远处的福宁路99弄是当时上海纱厂的华人住宅,也是夏衍《包身工》的原型住宅。“这是上海杨树浦福临路东洋纱厂的工房。长方形的,用红砖墙严密地封锁着的工房区域,被一条水门汀的弄堂马路划成狭长的两块。像鸽子笼一般的分割得很均匀。每边八排,每排五户,一共是八十户一楼一底的房屋……”夏衍的这段描述与如今我们看到的景象如出一辙,这里也被列入了本次征收的范围,已经是人去楼空的状态。只是,这些房屋的状态比前两处更差一些,房屋质量也相对较差。
更多人关注城市的遗产,老房子也会有更好的命运
上海都市再生设计研究院(OUR)的曹琳这些年一直都在做与历史建筑保护、城市更新相关的实践工作,她也是杨浦历史建筑地图小组最早的志愿者之一。
在她看来,这些年来,上海的历史建筑保护一直都是在实践和探索中不断推进。去年,上海提前完成了“十三五”旧改目标,“十四五”的开局之年,上海又定下了新的目标:2021年旧改工作计划完成70万平方米、受益居民3.4万户。曹琳认为,在这样一个旧改加速推进的时间节点上,或许会产生一些争议,但从更长远的时间来看,或许现在的实践也会留下很多收获。
从改革开放到现在的40多年时间里,城市发展已经从最初的大拆大建的增量模式,逐渐转变为存量模式,更注重小微的更新和有机的发展。早期,在大量消耗土地资源的过程中,很多历史文化资源或多或少遭受到了破坏,而今,对于历史文化保护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这个变化过程主要分为三个阶段。
自1986年上海被公布为历史文化名城以来,优秀近代建筑的保护工作开始起步并不断推进。上海接连公布了五批优秀历史建筑名单。对于优秀历史建筑如何保护、修复,也进行了大量讨论和实践。
2000年起,上海提出了历史文化风貌区概念,划出44片历史文化风貌街区,其中12片在中心城区。此后,又相继划出397条风貌保护道路、84条风貌保护河道、250处风貌保护街坊,对风貌区的建筑进行分级分类,由点到面地进行保护。与此同时,探索并建立严格健全的保护制度。
2013年,在全球城市的战略背景下,“城市有机更新”的理念开始凸显。上海市委、市政府提出旧区改造方式由“拆改留并举,以拆除为主”,调整为“留改拆并举,以保留保护为主”。根据历史建筑普查的结果,上海中心城区50年以上的历史建筑约有2559万平方米,其中各类里弄房屋约813万平方米,经初步甄别,除约80余万平方米的二级旧里房屋没有保留价值,其余约730万平方米各类里弄房屋都需要保留保护。
“如今旧改提速攻坚,但保护的目标绝不松动。730万平方米里弄建筑一个平方不减少。”在6月22日《解放日报》关于旧区改造的报道中,上海市住建委负责人如此表态。
该则报道透露,这730万平方米的里弄建筑里,上海的旧区改造涉及的约占26%,为192.6万平方米,其中约有60.7万平方米将实施修缮保护,约有131.9万平方米计划采用落架复建等方式予以保护,目前还在不断完善保护利用方案。此外,还有约537.4万平方米(占比约74%)的里弄建筑,将通过修缮、改造、“留房留人”等多种方式进行更新。
据悉,经过这些年的探索,上海里弄更新有多种模式:以新天地为代表的整体复建、风貌复原;以田子坊为代表的成片保留、自发形成;以步高里为代表的保护居住功能、改善居住环境;以建业里为代表的整体复建、封闭运营……除此以外,也有中共一大会址的纪念馆保护模式。
2017年起,黄浦区承兴里、虹口区春阳里作为试点,进行了抽户改造,既“留房”也“留人”的方式,或许是一种更为人性化的更新手段,也是对于历史的负责,但其环节更为繁琐,实施难度也更大……无论如何,每一次改造的经验和教训,都将让这余下的730万平方米里弄建筑的未来变得更加清晰一些。
不仅是在杨浦,在黄浦、虹口、静安等旧改大区,大批旧里也已完成了居民动迁和房屋征收。在众多与风貌保护区重叠的旧改地块,居民已经动迁,但空荡荡的老房子、老弄堂仍会长时间留在那里。据有关人员表示,杨树浦路以北的成片二级以下旧里在征收过程中,严格按照现有规定,对有保护要求的街坊和建筑进行保护。如今,专业部门会用无人机等手段定期巡查,确保房子状态平稳。
而普通的市民、热心于城市历史文化的志愿者对于老建筑改造的关注仍将持续。正如丁枫所说的,“如果上海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来关注城市的遗产,我觉得那些老房子也会有更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