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热播时,唐代女子的花钿让人印象深刻。紧随其后的《清平乐》,也因呈现了宋代珍珠靥妆容而被认为高度还原历史。
影视剧从昔日大量“雷人”的扮相,到如今力图还原古代生活面貌,背后是近年来妆容研究的发展。《清平乐》等影视剧的服化指导陈诗宇是一位服饰史与工艺美术学者,在北京服装学院跟随孙机先生读博士,同时也是央视《国家宝藏》节目的历史与服化道顾问。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教授李芽也写了《中国古代首饰史》《耳畔流光:中国历代耳饰》《中国古代妆容配方》等著作。
《中国妆容之美》是李芽和陈诗宇合写的一本书,不仅呈现了从周代到清代的中国妆容全貌,也勾勒了背后的社会思想风貌和审美变迁。“权力的威势、道德的约束、精英文化和市井文化的不同趣味,都在不同时代的女子妆容上打下深深的印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朱良志在序言中指出。
“研究了几千年的妆容后发现,古今人性都是不变的,追逐美、追逐时尚潮流是各个时代人的共性,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有的时代会更明显、更宽容。”李芽说。
何为“鱼媚子”?
“妆容作为一个研究课题是非常冷僻的。”从1999年读硕士开始,李芽就围绕妆饰文化研究领域深耕。最初选择研究这个方向,纯粹是因为关注的人少。1981年,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后,古代服饰成为研究热点,而与服饰一起同时在古代壁画、诗文里大量出现的妆容,却鲜有人注意。
李芽真正走进妆饰研究领域后,才发现难度很大。首先是没有第一手文物,妆容必须依附于人体肉身而存在,而人的肉身一旦腐烂妆容就没有了,所以妆容和其他物质文化研究相比,缺少第一手实物资料,只能通过别的途径做研究。辅助研究途径包括散落在史书、笔记小说、诗文歌赋等里面的文献资料,还有包括古代人物画、人物雕塑等在内的图像研究等。
然而,不管文字还是画像记载,要么“只知其名不知其形”,要么“只知其形不知其名”。另外,古代人物造像经过千百年时间的打磨,很多重要信息都褪色、剥落或者流失了。作为研究者就需要把资料都搜集齐全,然后在“形”和“名”之间找到比较合理的对应,才能最大程度恢复妆容的历史面貌。
李芽和陈诗宇复原过宋代出现的一种流行妆容“鱼媚子”。这种妆容《宋史》里只有一句简短记载,但究竟何为“装镂鱼鳃中骨”,他们最初完全一头雾水。后来在研究宋代女冠时偶然发现,当时有种“魫冠”是用从青鱼脑袋里取出来的一种坚硬鱼石,经过打磨、抛光、油浸,变成像玛瑙一样的半透明宝石,用来做头冠装饰。他们这才明白,所谓“鱼媚子”就是用这种宝石贴在黑光纸上做面靥,由此破解了这个“历史小谜题”。
《中国妆容之美》还出现了29组真实妆容的复原图,当古代妆容出现在现代人脸上时,历史的鸿沟一下就被打破了。最近两三年,李芽在研究之余倾注了很多精力在古代妆容复原上,她说是自己完成“形”和“名”对应后的一种实践,“这是一种控制不住的欲望,我就很想知道这些古代画像、雕塑被真人复原出来是什么样”。
不过,从抽象的文字转化成具象的图像需要二度创作,不可避免有主观成分。每个学者会基于自己的研究做些发挥,对他们的考证能力和审美把握能力也是很大考验,“得保证复原出来的古代妆容一看就符合那个时代的气质”。
妆容后面的女性地位
对于古代化妆,《战国策》中的一句描述非常经典,“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实际上,李芽发现,古代女性化妆并非女子取悦于人这么简单。
汉代是古代妆容审美规范的成型时期,从那时就奠定了素雅的特点,同时儒家也确立了女性对男性的绝对依附地位,提出“三纲五常”“阳尊阴卑”说。尤其是东汉班昭写的《女诫》,更是强调女性的屈从、卑弱、敬顺,“规范”了中国女性两千多年。这些时代思想都影响了女性妆容,从汉代开始,妆容风格逐渐趋于谦卑娇柔,甚至一些病态的妆容开始出现。
孙寿是东汉外戚、权臣梁冀的妻子,《后汉书》记载她“色美而善为妖态”,喜欢化“愁眉啼妆”。所谓“愁眉”是类似八字眉,眉型向下挂,“啼妆”是说眼睛下面好像挂着两道泪痕。孙寿走“折腰步”,也就是弓着腰走,显得病怏怏的,笑起来是鼓着腮帮子像牙疼的“龋齿笑”。史书说这种妆容“魅惑”,却一度成了京城最流行的潮妆。“‘女弱为美’是《女诫》中最为重要的观点,强调女性要以弱示人,不仅要内心柔软温顺,外表也要柔弱无力才好,所以才会出现病态妆容的流行。”李芽解释。
但是,当整个社会的女性地位开始上升,传统审美也会被打破。唐朝妆容在历史上最繁复绚烂,妆容载体也非常丰富,尤其是武则天执政时期,妆容的华丽浓艳程度更是达到顶峰。新疆阿斯塔纳出土过一批武则天时代的唐代彩绘着身俑,陪葬女俑脸上粗眉横扫,胭脂腮红的面积从眉下一直扩大到脸侧,额头上的花钿造型除了简单的扇面形,还晕染出各种花朵、卷草、卷云等复杂花样。脸颊两侧的斜红也不是一道简单的红晕,而是绘成了复杂的花样。偏远地区普通侍女造型都是如此,可见当时长安、洛阳城里上层女性的妆容有多旖旎。
武则天退位后,太平公主、韦后依然活跃在权力中心,华丽的武周妆容风格也一直持续到唐玄宗继位初年。当杨贵妃出现后,唐朝的流行时尚则变为以丰腴为美、衣着宽松、大红妆面为主,最终成为让人印象深刻的“盛唐”标记。“所以妆容的发达,与女性的强大和自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妆容与乱世之相
从妆容上,也能看到社会思想在发生某种变化。东汉末年发生大鼠疫,加上连年战乱,导致人口大量死亡。南北朝时,“转世轮回、因果报应”的思想随佛教流传,北魏和南梁还将佛教定为国教。除了文学、音乐、雕塑等领域,佛教也影响了当时的妆容,黄眉墨妆开始出现。南朝宋武帝的寿阳公主出嫁时,画的是“八字宫眉捧额黄”,也就是眉型呈八字,额头上画有黄色的妆粉,称之为“额黄”。这是因为佛陀是金佛之面,随着佛教东传,开始流行各种额黄、花黄,还有佛妆,都是在女子的面部涂上黄色。
安史之乱后,唐朝走向衰败。中唐时曾出现一股追求怪异、怪诞的妆容风潮,白居易还专门写了一首《时世妆》。据诗中所载,当时女子流行画八字眉,嘴唇不涂口红而涂成黑色,脸上不施朱粉和胭脂,而是涂上赭粉。脸上涂赭粉的妆容,是来自于西藏地区的一种妆容,是安史之乱后随着吐蕃军队两次攻入长安而来的。青藏高原紫外线照射非常厉害,当地人脸上容易起高原红,所以他们会用牦牛奶炼出来一种褐色乳清涂在脸上,作为面膜使用,就形成了一种赭面妆的效果,并一直流行到长安。白居易认为,这种“赭面”妆容不符合汉族传统妆容审美,看起来“似含悲啼”,是“乱世之相”。
“天下大势,盛极必衰,月满则亏,所有的历史都逃避不了这样的潮流,妆容的历史也不例外。经过了魏晋时期的爆发式发展,再到唐代的高峰,最后到了晚唐,已经是浓艳繁缛到过犹不及的状态了。到了宋朝,妆容一下子来了180度大转折,从富丽浓艳回归到了素朴浅淡。而且历经宋元明清,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陈诗宇在《中国妆容之美》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