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文学与故乡的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作家梁鸿的故事令不少观众几度潸然。
“真的不能说这个。”梁鸿的回忆因哽咽戛然而止,沉默背后是艰难的过往和浓烈的情感,日常而又平静的语言之下藏着一个普通家庭的惊心动魄。关于因病早逝的母亲,关于与子女关系紧张的父亲,关于为了姊妹的幸福而奉献自己的长姐。一个遥远村庄的普通人的生命经验,在许多人心中泛起波澜,唤起各自对故乡和童年,以及亲人的记忆。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四位主人公:马烽、贾平凹、余华和梁鸿的文学创作、个人经验以及私人情感的分享,如同信使,构筑起近七十年中国乡村生活的图景。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梁鸿是最年轻的一位,也是唯一的女作家。贾樟柯曾说,在拍摄梁鸿的时候,影片的结构才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沿着她的讲述可以梳理出一条家庭结构,这是她讲述的故事核心。
梁鸿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学者,河南穰县人,著有非虚构文学《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和《梁庄十年》,小说《神圣家族》《四象》等作品。可以说,她的学术、写作与生活,都和故乡有密不可分的互动和联结。她笔下的梁庄是千千万万中国村庄的缩影。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面?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一想起那日渐荒凉、寂寞的乡村,想起那在城市黑暗边缘忙碌,在火车站奋力挤拼的无数的农民工,就有悲怆欲哭的感觉?”带着这样的追问,2008年,梁鸿回到故乡,又在过去十多年中,不断重返,遍访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梁庄人。她近距离观察一个中国村庄的结构与变迁,又追踪那些出走的梁庄人,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
在她看来,关于梁庄和梁庄人的书写是无法穷尽的。“梁庄在不断地流动和变化,有人去世,有人出生,有的家庭分崩离析,有的家庭和和美美,在变动的过程中,实际上时代的影子、历史的影子、个人的影子也在其中,你会因为这样的变化产生更多新的想法,始终充满好奇。不可能因为写了两本书就了解了梁庄,穷尽了梁庄。”
在今年年初出版的《梁庄十年》中,梁鸿从整体性的观察转向日常化的描摹。“事件更容易令人有震惊之感,但十年不断来去,如果仍然只看到事件,可能你对这个村庄的情感并没有真正地发展,随着思想变化和年龄增长,会看到一个细微而丰富的梁庄。我想把梁庄日常化的存在写出来,作为一个梁庄人,他们私密的情感,作为个体如何存在。比如五奶奶仍然是一个失去了孙儿的老人,但同时她也有乐观、幽默的一面。”
《梁庄十年》
梁鸿 著
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1年1月
也是在这次写作中,梁鸿发现了一个令她震动的事实。在《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中,写到堂哥时,她会详细写出他们的名字,写到女性时,她从来没想到写出她们的名字,直接用“花婶”“大嫂”来代替。“在无意识深处,在最日常的表述中,我仍然以最传统的思维使用语言。”
在书中,丢失了姓名的,以婶子、嫂子为名的,被唤作“XX家媳妇”的女人发出疑问:“一个女孩子,怎样才算是她自己?”这些细密的回忆中,她看见了因为美貌被污名化的燕子、长年忍受家暴的春静、逃婚出走在城市奋斗的小玉,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她看见她们不屈服于命运的身影,在鲜活的文字中,这些在混沌中努力自救的女性得以浮出水面。
一个人,接受了现代知识的教育和城市文明的洗礼,如何面对故乡这样的存在?如何面对故乡的亲人?如何面对乡村和城市的关系?梁鸿对故乡长久的凝视和书写,从个人经验的角度提供了她的答案,也让更年轻的一代人知道自己从何处来。
第一财经: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当中,你提到重返故乡写作前的心境,生活越是顺利,内心“背叛”的意识越是强烈。为什么顺遂的生活会让你产生“背叛”的感受?这种“背叛”具体指的是什么?
梁鸿:背叛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而不是实际背叛了什么。每个人的成长过程基本上都是求学、离开家乡,到某个地方重新生活,这是正常的路径。离开家乡才有所谓的闯世界,大开眼界,理解生活。离开是一种必然。但是当你在某个地方定居下来,进入一种安稳的渠道之后,于我而言,内心会有隐隐的不安之感,就是你身后还有那么一个村庄,那么一群人,虽然它平时是一个相对模糊的状态,但是你的父老乡亲,你的家人还在这个地方生活。
另一个层面,我一直研究乡土文学,知道文学内部的书写,但是感觉在精神内部没有完成某种蜕变,或者说这种蜕变是无法完成的。我当年的博士论文写河南文学,从外省文化的角度探讨文学、河南文化和中原文化。完成博士论文之后,对我而言得到了非常大的精神成长。因为之前你的生活是自然感性的存在,经过这三年的不断书写和查找资料,不断重返河南这片土地,你就会发现这片土地像子宫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它培育了我们的性格,培育了我们的文化特征。
于我而言,内心觉得应该有一种重返的意识。你的安稳生活,你的书斋生活都是一个正常的时代生活,但是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个大的背景,隐隐让你不安,这不是你一定要承担的,而是在你灵魂深处变成精神上的痛感,由不得你,让你很难放过自己。重返家乡,是对自我的整理,希望能够找到某种精神内部的连接点。
第一财经:《梁庄十年》当中《芝麻粒儿大的命》一章书写了梁庄女性的生存境遇,写那些忍受家暴的女性,写那些丢失了姓名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关注并思考农村女性所遭遇的困境和问题?
梁鸿:女性问题其实不是一个问题,它其实是我们的日常。它一直在那儿,但其实你一直没有看到,恰恰是长年不断地观察注视可能才会发现,而不是带着外部的问题视野去看。
一个女孩嫁到了这个村庄,你自然地称她为婶子、嫂子,你很少想到她的名字。我写五奶奶名字的时候,觉得不知道她叫什么很正常,但越是正常越是难以发现,越说明内部存在问题。我在前两本的书写当中也没有在意,也没有赋予她们什么名字,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我们应该到生活内部去寻找,它不是一个凸显的事件性的存在,而是埋藏在我们的观念内部,需要一点点去发现,可能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就是文化惯性?但恰恰也是值得我们去重视的。当我们说女性的时候,不应该说是女性问题,而是女性的存在。
第一财经:关于农村家庭的呈现,眼下一些影视剧中流行塑造一个被剥削的女儿,一个掏空孩子的家庭。
梁鸿:它过于概念化和刻板化了。影视剧里的乡村更多是用刻板化的印象加剧了城乡二元对立的观念,所反映的乡村和真正的女性问题是两回事。我特别愤怒于这种东西,因为乡村是有问题,但不是那个问题。并不是说所有的乡村的妈妈都是压迫自己女儿的。或者当你走进乡村,看到一个家庭举全家之力让儿子考上大学,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帮助家庭,这难道就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吗?
第一财经:对于那些出生和成长在城市的孩子或是年轻人来说,认识和理解乡村仍然是重要的吗?
梁鸿:我觉得是非常有必要的。不管你生活在大城市、小城市还是中国的某一个地方,在中国生活的实践中,城市和乡村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它是不容忽略的。作为一个中国的生活者,你自然必须要了解乡村,因为那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你要想了解中国,其实就是必须要了解乡村。乡村的思维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中国文化思维方式。今天我们社会的种种其实都来自于乡村,只有你了解乡村了,才有可能了解我们的思想从哪里来。
乡村作为一个现实的主体、组织单位,它仍然包含着自然、山川、河流,它仍然包含着人类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乡村实际上是重要的情感载体,有了乡村,有了更好的乡村,我们的生活可能会更加宽阔,我们的存在更加多样态,而不单单只有钢筋水泥。为了我们生活的多元性,为了乡村这样一种千百年来跟自然相关的存在能够更好地延续,我们也应该了解乡村,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国的很多问题都仍然是跟乡村相关联的。城市里的农民工问题、户口问题、人口问题等都跟乡村相关;不平等问题、阶层固化问题都与乡村相关。我们的生活并没有脱离乡村,它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存在。我觉得,作为一个社会的公民,对于一个想思考的人而言,想了解中国生活,就必须得了解乡村。如果你根本不想思考,说那跟我没关系,我就想在城市里好好生活,那也可以。
第一财经:从《中国在梁庄》到《出梁庄记》再到《梁庄十年》,多次的重返故乡,书写故乡。于你而言,最大的收获与改变是什么?
梁鸿:我学会辩证地看生活。脑海里有这样一个庞大的生活在这儿,你很难去做简单的判断。另一方面。因为这样一个广大的人群的存在,这样一种大地生活在你脑中的存在,让我的思维变得更加及物。思考问题的时候,会更具思辨性,不会轻易地空对空地思考,而是更具有生活实感。
我还是会继续写梁庄,它对我而言是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希望我能够跟梁庄一起成长,一起衰老,一起走向死亡,当然梁庄本身还在,不会因为你的变化而变化,但是能够伴随着梁庄往前走,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