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剧场，大家都在看演出呢，突然一个观众站起来了。其他观众为了能看到演出，也不得不站起来。最后大家都从坐着看戏变成站着看了。”

“付出那么高的成本，就只能得到跟原来一样，甚至更差的体验。”

“关键问题是，没人敢坐下来呀。”

这是热播电视剧《小舍得》里，发生在家长和培训班老师之间的对话，关于教育内卷的隐喻，刺痛了一部分观众。《小舍得》中所展现的名场面，频繁登上热搜，同样的片段，有人觉得几近疯狂，有人却觉得无比真实。

“没有什么比孩子更能够牵动一个家庭，波及三代人生活，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教育，它将一直延续直到孩子成年以后。”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小舍得》编剧周艺飞表示。

在中国传统社会，望子成龙的观念根植人心，进而引发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种种表现。不可否认的是，教育问题从未像今天这样嵌入社会肌理，引发全民讨论，普遍存在的焦虑让人难以清醒自持，独善其身。

周艺飞是一名80后，回望自己和周围同龄人的成长和升学，她觉得父母辈对教育的态度是相对开放的：“你是学习的料，那就去读高中、念大学；如果不是，那就学一门技术或者手艺，去打工，只要能养活自己就是好的。”

和过去相比，这一代家长的确发生了一些心态变化，在城市中产阶层身上尤为明显，他们无法接受孩子可能无法如愿升学的现实。“一二线城市家庭的很多家长正是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他们认为这个过程是可以复制的。这里面有一种维持现有社会地位、防止它下滑的欲望，致使他们对孩子的教育格外执着。”

在周艺飞看来，执念的根源在于家长们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小舍得》里着重刻画了两组家庭，一个是“鸡娃”的典型，逼着孩子力争上游，做“人上人”；另一个则从“佛系”到被迫“鸡血”，被大环境裹挟着。子悠、欢欢和米桃三个孩子的命运，牵动着观众的心，也让人们好奇，是否真正存在一种理想的教育方式，能够将人从内卷中解放出来，认识自己、接纳孩子。

疯狂的现实

在《小舍得》中，家长们为了给孩子争取一个金牌班的名额使尽浑身解数。“内卷”的背后，实际上是竞争文化的盛行。问题根源是整个社会存在的竞争意识，人们对阶层下滑的担忧，对更好生活的渴望，落到孩子的教育上就成了“鸡血”。即使没有培训班，家长还是会寻找其他途径“鸡娃”。

在剧本前期的调研和采访中，周艺飞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家长，他们来自城市的各个角落，有着不同的身份背景，对孩子的未来怀有相似的担忧和期待，他们带着“抱团取暖”的需求参与讨论，想得到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但没有一条路能够帮助他们彻底摆脱焦虑。

在现实生活中，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挂在嘴边的父母并不在少数，这也是田雨岚这个角色引起争议，又引发共鸣的原因。在周艺飞看来，没有人一开始就想把孩子逼至绝境。“幼儿园之前，几乎所有父母都说，我不逼孩子，绝不做田雨岚这样的父母。但是去问三年级以上的家长，这个比例就会小很多。”

一部分懵懂“佛系”的家长觉得自己对孩子要求不太高，学习成绩中等或者中等偏上即可，然而每个班级都有至少一半中等偏下的孩子：“那凭什么就不是你们家的？”还有一些家长表示，自己的孩子将来能上普通本科就行，然而想要上本科意味着起步阶段就不能落后。比如在上海，想考一本，高中就至少是区重点，再往前推，在初中就得名列前茅。

“家长以为自己的要求很低，其实已经挺高了。孩子是班级中等以下水平的家长，很难避免被裹挟，看到人家‘醒’得早的，上辅导班或者‘鸡娃’的，他们就会觉得，‘佛系’教育是不是耽误了孩子。”周艺飞说。

伴随着孩子的阶段性成长，家长的心态也会发生剧烈震荡。剧中，原本主张素质教育、快乐教育的南俪和夏君山，不得不卷入竞争的浪潮，为欢欢低迷的学习成绩忧心，一个曾经善解人意、慈爱包容的父亲，逐渐变得暴躁和缺乏耐心，因辅导作业而大发雷霆。

教育的舍与得

在剧集引发的各种讨论中，产生了许多耐人寻味的评论。一些观众开始对欢欢感到不满，觉得她嘴上说要求进步，行为表现却不够努力，看到她写作业开小差、玩游戏，就认为她“不成熟”，或者“看到她哭就不耐烦”。

“儿童的专注力和自律心比成年人要低得多。别说孩子，成年人上班也会摸鱼，每天早上发愿自己要努力，下午就瘫掉了。人性是有弱点的。”在周艺飞看来，家长需要设身处地，懂得换位思考，“如果不能清醒地认识孩子学习的普遍规律，就会忍不住咆哮。”

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在家庭教育中，周艺飞是唱红脸的那一个，“两个人各有分工，我觉得他管过头的时候，会拽着他，不会走极端。”然而丧偶式育儿的现象普遍存在，正如剧中子悠的父亲颜鹏，专注打游戏，对孩子教育不闻不问。“颜鹏但凡负点责任，田雨岚就不会这样逼孩子，子悠不会这么可怜。”

在周艺飞看来，为人父母，最重要的是认清孩子适合走哪条路，学会接受孩子，而不是把要求强加于他。因材施教的道理，每个人都能明白，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写作《小舍得》的剧本，周艺飞也在自我反思。“在我们家，既有南俪和夏君山这样的教育主张，希望能够营造一个快乐的家庭氛围；但我们也像田雨岚这样，对孩子有要求，也会对孩子咆哮。”子悠的恐惧、爆发和崩溃，是她对孩子的极端想象，这令她感到毛骨悚然，也让观众忧心不已。

周艺飞觉得，长远来看，孩子的一生有着发展的无限可能，帮助他们形成健全和健康的人格非常重要，有时候家长少控制一些，“退后一步”，孩子反而能够有更大的成长空间。但眼下，唯分数论、向往成功学，限定着社会对一个人的评价，家长们的忧虑也源于此。“挣很多钱或者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这是比较狭隘的人生观。比较是没有尽头的。对于成年人来说，对人生要有一定程度的满足感，就不会过于为难自己。”

对于孩子而言，什么才是幸福的人生，在周艺飞看来，是能够找到自己热爱的事情，并幸运地以此为职业。“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已经是很珍贵的成功了。能否得到尊重，在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靠外界的认可。或许这听上去有些鸡汤，但作为母亲的我，活到三十多岁，能够想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