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播放着电影《翠堤春晓》的插曲“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悠扬怀旧的旋律中,百岁翻译家杨苡将往事娓娓道来,凝望着那张历经岁月侵蚀却又葆有少女情态的面容,仿佛看见了八十年前流亡中的坚守、苦难中的浪漫。
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六年,战火中诞生了一所史无前例的大学:西南联大。山河破碎时,吴大猷、闻一多、陈寅恪、金岳霖……一代知识分子南下西进,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当时最智慧的头脑。两代人的求真热情、自由与求知的氛围,成就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壮举。这所存在了八年的学府,也是全国抗战中,联合到底的唯一一所大学。纪录片《九零后》的故事顺着这段西南联大学子重要的生命历程,徐徐展开。
故土在战争中沦陷,校园被摧毁。一群十八九岁的青年学生匆匆出发,徒步南迁,横穿湘黔滇,在昆明组建临时大学——由清华、北大、南开联合成立的西南联大集结于此。对于这些而今已经年过九旬的老人而言,在联大的求学经历是终身难忘的青春记忆。杨振宁、许渊冲、潘际銮、杨苡、王希季、马识途……16位平均年龄超过96岁的联大学子的回忆,带领观众重回那个战火纷飞、群星闪耀的年代。
与大多数观众一样,对于这些从书籍中了解到的大师,《九零后》导演徐蓓更多抱有崇敬的心情,而真正与这些年逾九十的学者们交谈,她感受到的是平等与发自内心的喜爱:“这群人太可爱了。”诺贝尔奖获得者,亦或是中学教师,无论成就高低,他们身上拥有惊人的一致性:“学号,一定会记得,而且秒答。讲起西南联大,每个人都如数家珍,充满感情。”
影片中,学者身上天真的灵魂和彼此间纯净的情谊,在今天看来异常动人。正如杨振宁深情回忆挚友的文字:“邓稼先则是一个最不要引人注目的人物。和他谈话几分钟,就看出他是忠厚平实的人。他真诚坦白,从不骄人。他没有小心眼儿,一生喜欢‘纯’字所代表的品格。”
这是一群最了解苦难何为的人,在经历了困厄之后,仍然选择了纯粹。这群九十多岁甚至百岁老人身上,鲜少有迟暮的郁结,仍时时流露出令人讶异的少年心气。在徐蓓看来,是因为他们的内心被精神层面的东西所填满:“当一个人纯粹而专注地做一件事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的容颜会比那些浮躁的人年轻许多。”
徐蓓是七零后,从事历史文化纪录片工作近十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与中国改革开放是同步的;我们这一代人是开始买房的一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物质的渴望是比较强烈的。”从《大后方》到《西南联大》,再到《九零后》,她一直在与历史打交道。对历史的了解越是深入,越能够在更广阔的时空维度看待今时今日正在发生的事。在《九零后》路演中,徐蓓常常会听到今天年轻人所面临的困惑。
影片花了较大篇幅,让巫宁坤、潘际銮、许渊冲回忆抗战初期他们的生活发生的变化,让观众回到历史情境当中,意识到抗日战争对于他们而言是活生生的现实。“他们爱国、求学,报答祖国、建设祖国的心愿是如此强烈,因为那个年代,刚好是他们的青春年代,他们中断了学业,看到故土沦丧。在那样一个极端的时刻,很多青年人选择了各种不同的方式去救国。”
抗日战争时期,人们所付出的生命与尊严的代价,是今天所不可比拟的。“今天我们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不能享受平静,我们终身都在追赶,停不下我们的脚步。这是不同时代的人,必须面对的问题。”徐蓓说。
在徐蓓看来,能为生活提供长久幸福的恰恰是精神层面的养分,这也是她从历史、从这些学者身上所汲取的能量。对她而言,创作本身、获取知识和汲取文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可以带来一种本源的快乐。
彼时青年的抉择,在今日青年的心中产生回响。过去一个月,徐蓓带着《九零后》走过许多城市,去了许多高校放映。在那里,许多年轻观众看得认真,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指引。“可能不是电影,而是这些老人戳中了年轻人的心。”徐蓓说,“因此怎么可以说我们的年轻人没有希望,怎么可以说今天的年轻人不行。”
专访《九零后》导演徐蓓:生命的状态可以舒展而美
第一财经:而今我们身处截然不同的历史时空,西南联大的成就似乎难以复制,我们能从联大精神当中汲取怎样的能量?
徐蓓:西南联大的精神特别鲜明,即师生所总结的爱国、民主、科学。这并不完全是西南联大的独创,而是五四运动以来中国一代青年所追求的精神,这个精神一以贯之,哪个词少了,当下的中国都是有问题的。我们不能将西南联大获得成就和当下做简单的对比,但是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我们今天的人可以汲取营养,包括做人的养分。
谈到爱国,联大学子的爱国更加实在一些。当下似乎有一种倾向,就是爱国好像太容易了,发表言论、鼠标点赞、喊句口号,就是爱国了。西南联大的那群人,实实在在地付出过自己的青春、热血甚至生命。他们爱国的方式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马识途是一个革命者,他要通过革命来爱国;王希季想得非常简单,作为一个工科生,就是运用所学“抗日”;许渊冲在日记本上写要抗日,后来他从军当翻译……他们的爱国是负责任地爱国。
第一财经:在《九零后》中,除了西南联大学子的个体经历,你也花了一些篇幅去讲“通识教育”,用意何在?
徐蓓:今天的年轻人为什么会迷惘,找不到读书的方向?我们从小报各种学习班,都是为了去争取一个重点学校的名额,而不是发自内心的需要。我们要去最好的初中、高中,然后去考985、211。突然有一天,你对他说:你没有远大的理想,除了升学之外,你应该想点别的。这对年轻人来说太残酷。影片中引用西南联大对通识教育的阐释,就是想提醒大家,教育的目的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的是,作为年长一辈的人,是不是可以通过体系或者制度的设计,输出一些更好的、更高级的精神层面的内容,让年轻人能够接受,告诉他们,要去关注自己之外的人群,关注世界,通过丰富内心的方式,去摆脱虚无或者茫然,去发展发自内心所喜爱的东西,把它做好。
第一财经:一些观众评论提到,今天的生活负重,让人们很难去追求所谓的精神生活,你怎么看?或者说,人该如何从迷茫和焦虑中超脱出去,找到自己的志趣?
徐蓓:在重庆做分享的时候,有一个90后站起来,他说我很敬佩电影中的“九零后”,我们90后其实不是像大家所认为的那样,很丧、想躺平,他说,这不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是社会给我们负面压力太多了。
随后,一个80后观众站起来说,上一代人也觉得八零后不行,他当时也觉得是社会的问题。但是看了《九零后》之后,他在想,究竟是多么不好的社会环境能够糟糕过一个战争年代?作为个体,是不是应该去想一下,这个社会真的没有给我们选择,还是我们懒于选择,或者是在选择时候很怯懦。
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不能做简单的比较,我也不希望今天的年轻人在看了《九零后》之后只有自惭形秽。我更希望他们能够汲取到一些养分,那就是生命的状态可以是舒展而美的。我们可以去思考哪些是时代的产物,哪些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做到的。
第一财经:在作者自述中,你曾提到“唯创造者有人生”,结合联大学子的人生经历和他们的追求,我们该如何理解这句话?
徐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说的。他在人生的高光时刻被一场车祸撞成了瘫痪。在所有人都觉得生活对他关上了门的时候,他还能活得通透,坐在轮椅上持续创作剧本、写小说,创造让他超越肉体的局限,达到一种高度。
回到西南联大学子身上的那种少年心气,他们的内心被很高级同时又很复杂的精神层面的东西所填满,当一个人纯粹而专注地做一件事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的容颜会比那些浮躁的人年轻许多。他们不止是为稻粱谋,不仅仅满足物质层面的温饱。他们有高于这个层面的追求,就是要为这个世界去呈现他的努力,这就是我理解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