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7日,《烈火中永生》中江姐饰演者,表演艺术家于蓝去世。日前上映的纪录片《演员》,成为她人生最后的一部作品。在片中,她的角色是自己。
镜头缓缓摇过于蓝生前经常散步的小月河,一个瘦小孱弱的身影伫立桥头,微风吹动她标志性的白发。这是她留给观众最后的银幕形象,她以从容而优雅的姿态向这个世界的电影人以及所有爱她的观众庄重告别。
《演员》导演潘奕霖记得,在对于蓝的第一天拍摄临近结束时,他问她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她回答得很干脆:我在静静地等待死神的到来。
因此,在得知于蓝去世的消息时,潘奕霖并没有感到特别悲伤:“我知道她要去天上,与先走几十年的爱人田方相聚了,她也完成了人生的所有使命。”
2014年,潘奕霖主持了十八年的节目《流金岁月》停播了。这是一档推介和导赏中国影史经典的栏目,通常会邀请影片主创重聚,与观众回顾那些鲜为人知的幕后故事。节目停播后,潘奕霖与老演员们在工作层面的联络戛然而止。一年以后,他在各种场合陆续看到这些艺术家,发现他们变得更老了。
潘奕霖决定做些什么。去回馈这些正在变得更年迈的老人。“如果说《流金岁月》承载的更多是回忆,那么那一刻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我想记录他们的当下,而最佳的方式是电影。我想把他们现在的影像长久地留在大银幕上,因为他们是电影人。”
前后五年时间,潘奕霖完成了《演员》的拍摄。影片主人公,是包括于蓝在内的新中国初期电影明星。1961年,周恩来提出评选中国电影界自己的明星的事宜,最后确定了赵丹、白杨、张瑞芳、上官云珠、孙道临、秦怡、王丹凤、谢添、崔嵬、陈强、张平、于蓝、于洋、谢芳、李亚林、张圆、庞学勤、金迪、田华、王心刚、王晓棠、祝希娟等22人,他们被定名为“新中国人民演员”,俗称“二十二大电影明星”。
影片《演员》,通过与“二十二大电影明星”于蓝、秦怡、田华、于洋、金迪、谢芳、王晓棠、祝希娟以及其他优秀演员牛犇、张亮等人的访谈,回望新中国电影最初的艰辛与辉煌,同时也记录下他们晚年的朴素生活与丰厚的精神世界。
这些演员的回忆,同时也是对新中国初期电影创作历程的回望,那些真切目睹过生死、深入体验角色生活的经历令今天的观众感到震动。六十五年前,抗美援朝题材的影片《上甘岭》引起剧烈反响,主题曲《我的祖国》成为不朽的旋律。如今重温这部新中国成立初期诞生的影片,仍然会为它对军人群像的真实塑造,所展现的民族精神所感染。在《演员》中,《上甘岭》演员张亮、张健佑的回忆催人泪下。
战后三年,《上甘岭》摄制组抵达原址进行拍摄工作。张亮记得,四月的朝鲜很美,漫山遍野的金达莱花,他们翻了好几个山头抵达上甘岭地区的时候,大家都震惊了。“山被劈开了,没有一块完整的岩石,没有一棵树恢复生机。因为战时五平方公里的土地,每一天都要承受上万发炮弹袭击。”张健佑回忆,拍摄期间,军事顾问赵毛臣全程跟随,他是坚持二十四天活着回来的三个战士之一,在谈到这一细节时,张健佑一度哽咽,难掩激动:“我们下到那个坑道里,的确是很感动。我们的确不是用演员的技术在演戏,而是用心啊。”
历史与时代选择了他们,而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人生的青春,用热情谱写了光影历史,在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中,以文艺工作者的身份要求自己的德行,对自己的职业抱有始始终如一的热情和敬畏。《红色娘子军》吴琼花饰演者祝希娟回忆他们当年上的第一堂课,是演员的道德:“不要爱心中的自己,而是要爱表演这个艺术。就像戏曲前辈说的,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这恐怕就是我们这一代演员的座右铭。”
在《演员》中,半个世纪以前熠熠生辉的经典角色,与迟暮却从容的形象辉映着,构成了对新中国电影创作高峰的回望。那些经典的银幕形象,尽管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并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失去光彩,那些热气腾腾的从生活中走来的人物,传递着属于那个时代的昂扬向上的精神气质,留在观众心中。
如今,这些演员正渐渐消失在公众视野,与这个世界作别。但当他们塑造的经典角色重现大银幕的时刻,会看到他们年轻的容颜。“他们曾如此的英俊,生机勃勃,如此的漂亮,风华绝代。”潘奕霖说。在他们一天天变得更衰老的时刻,整体呈现出一种练达、从容的姿态。在潘奕霖看来,这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一种热爱,这种热爱令他们无惧。
专访《演员》导演潘奕霖:他们不是用技术在演戏,是用心
第一财经:这些老演员晚年展现出的练达、从容,与他们所从事的演员这份职业有关联吗?
潘奕霖:演员,或者电影明星,他们首先认为自己是文艺工作者,是人民的艺术家。可能因为有了这样的一种使命感,他们会不知不觉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他们以一个整体的形式,告诉我们原来九十岁还可以这样,只要心中有热爱,那么内心就是无惧的,人生是从容和淡定的。在秦怡的自传中,她说她就是想死在摄影机前,96岁因骨折在医院休养时,床头还放着剧本,她就是这么热爱表演。于洋这两年腿脚很不方便,但他还在通过电视看电影,了解文艺和电影的发展,还在关心后辈。对于电影,他们真的是倾注了一生。
第一财经:他们对电影艺术的这份热爱,是否也是时代造就的?
潘奕霖:他们走上艺术的道路,每个都是不同的。于蓝去延安的时候,因为她会说普通话,别人让她拍戏,她一开始是拒绝的,说我是来学习的,是来参加革命的,但命运和历史选择了她;秦怡出生于上海的石库门里弄,而上海当时是中国电影业发展很好的地方,她走上了艺术道路,她在重庆是话剧界的四大名旦,新中国成立后成了新中国的演员;田华十二三岁参军,出身贫苦,长相朴实,在她21岁的时候出演了白毛女,从此被全国人民热爱,后来演《党的女儿》,这是她的真实经历所带给她的使命感。
当时代的命运来到面前,他们抓住了这样一个契机。无论是在当时还是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对表演事业、文艺事业始终心存敬畏。这种使命感、责任感和敬业精神,在他们这一代演员身上,会特别明显。
第一财经:今天我们该如何评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诞生的影片的艺术价值、演员的表演?
潘奕霖:那些经典影片的段落是我挑选的。《青春之歌》里,秦怡饰演的林红从容就义的片段,碾压很多现在的国内外影片。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的拍摄手法、艺术成就、美学价值、表演体系,直到今天出现在大银幕上,依然可以让我们为之震撼。
当我在机房里编辑这些影片片段,会很感慨。原来我们的电影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已经达到了如此的高度。当我重新审视这些经典片段时,依然会时不时红了眼眶。这就是电影的魅力,也是演员表演的魅力。
第一财经: 在当时技术、条件都比较落后的情况下,为什么能够诞生生命力如此长久的作品?
潘奕霖:中国从来不缺乏电影人才。新中国的电影的主要的构成部分,一部分是从上海电影时代过来的,同时,人民电影的摇篮长春电影制片厂所代表的电影体系也是比较健全的。
时代改变了每一位表演者,他们本身具备有很好的表演基础,在新的时代到来的时候,也很好地融入到了全新的社会。当时,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生活方式,电影是被高度重视的。演员对这份职业有一种敬畏感。心中有信念去表演,仅仅为了生存或者为了挣钱来演戏,可能是不一样的。
当时中国的电影产量是非常少的,他们都非常珍惜胶片。如果说你NG了,无意中就会破坏胶片,让国家财产受到损失,演员在表演中会有巨大的压力,所以必须敬业,必须有准备,不然会就会被指责。NG太多了,全摄制组包括工人都会另眼看你。
现在数字时代,一遍遍来也没关系。一些老艺术家、摄影师特别怀念胶片时代,他们喜欢听到导演喊开始之后,胶片转动的声音,但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影片中,我们特别留了一段胶片转动声音,向时光致敬,向胶片、向电影致敬。
第一财经:几位演员不约而同地提到要体验生活,要求真。
潘奕霖:实际上他们没有觉得体验生活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们甚至没事的时候就去体验生活,以备未来某一天他要去拍某种戏。金迪老师说,如果要演什么再去体验,都觉得来不及了。她所在的长春电影制片厂。当时会安排演员们到各种地方去做体验,去工厂,去农村,去林场。这也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当时全国每年出产的影片的数量还是可以数得过来的情况下,每个人拿到一个角色,他都会很欣喜,会珍惜,很敬业。
《上甘岭》两位演员,无论是张亮还是张健佑老师他们在片中的角色真的只有几分钟。张健佑饰演的角色甚至没有名字,只是叫步行机员。但是他说,他为自己参加过这样一部影片的拍摄而终生无悔并感到光荣。尽管他后来转行没有再当演员了,但是拍摄那几年历历在目。和那些英雄相比,那些人都死了,都牺牲了,那种真正经历过生死之后的表演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他的名言,我们不是用技术在演戏,我们是用心在演戏。